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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故事王國的故事

摘自《三體》

第一個故事: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國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幹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王國的生活像鏡而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讓僕役們從王宮外蒐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國王知道這只是狼藏起了撩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甦醒的機會。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佈這一決定的。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頗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彷彿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麼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
針眼畫師擡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牙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
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后,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后,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維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
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斗篷帽的陰影裡,使那件斗篷看上去彷彿是空的,裡面只有黑影沒有軀體。“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賓士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裡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溼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只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髮和白鬚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冀地把畫掛到潮溼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幹,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幹就是一大卷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幹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彷彿自己會發光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編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游走,彷彿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祥,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絡,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很快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俱,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裡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裡,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面畫王后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后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迴盪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后畫到畫裡了。”
“你把她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后的寢室裡,王后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當然,只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后。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髮和白鬚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斗篷上滿是塵土,靴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揹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足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全傘撐起來,只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只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后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
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幹什麼?你是馬戲團的小丑嗎?”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后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
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緊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靈畫師長嘆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
“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叫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
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只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開啟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颳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捲來。寬姨和公主從樹幹紙捲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只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捲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只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
“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
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銀亮的熨斗進來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開啟,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開啟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壓紙,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斗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裡。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鳥黑,既能棄深海潛游,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游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僱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復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只能這樣開啟傘……”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擡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捲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大臣都會被畫到畫裡,禁衛軍將被冰沙控制,他將篡奪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裡嗎?”會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只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后復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足這樣子——”老畫師把傘轉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
“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擡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麼?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鬚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緻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第二個故事: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未,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只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剎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祥大塊大塊的鮮豔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彷彿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讚歎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國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
“他為什麼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麼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只好在島上長大。”
……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儘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只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歎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夥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嘆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麼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颳風下雨,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子,我這樣怎麼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麼聲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麼?”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為什麼在陸地上?”
“因為海里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祕,彷彿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里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盪了兒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遊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髮出的咔嚓咔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夥子。”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位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冀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鬆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只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只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寬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麵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只能由女僕把她抱出去擦乾,再抱她去床上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鬆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后,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髮。傘在他的手中穩撼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什麼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
說出這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裡,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麼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麼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麼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彷彿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有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衝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充滿了機遇和危險。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事,要遇到什麼樣的人。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只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捅中。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捅中的水裡,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咔嚓咔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巖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鋼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創民鋒利,能做箭頭或刁、刀。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在一次颱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饕餮魚開始捕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未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魚群在故市王國的沿海環遊,很快在王國周國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
“故事三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圖,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未,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份界斯絕了一切聯絡,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浙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對過去的記,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只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捕食,那裡沒有饕餮魚。海洋很大,無邊無際。”
“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
“公主,你認為世界只有這兩個地方嗎?”
“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麼說的。”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
“什麼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
“世界那麼大?”公主輕輕感嘆,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
“公主,我現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裡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嚮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
“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萬。
“你在看什麼?”公主輕聲問。
“那裡,公主,你看那個。”
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裡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火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長帆說。
“哦,那是我嗎?像我嗎?”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
“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髮出一聲嘆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
“怎麼了,長帆?”
“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
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霧珠。”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
“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

第三個故事: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象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象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面板是日晒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髮在海風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有那麼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注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麼會長得這麼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麼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捲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裡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游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遊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凶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颳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制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裡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麼一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生髮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麼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裡,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散地躺浮著,在它們前,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一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你們想想,那要是一隻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麼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一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你到了島上,又怎麼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一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
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
“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
“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麼決絕。
“我待在這裡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裡,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一隻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裡。然後他向海裡推船,一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一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一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魚紛紛遊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一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一次這麼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一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一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游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一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游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一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
寬姨突然喊道:“你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
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一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著划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一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一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一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麼。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隻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彷彿出現了一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一名監護官、一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僕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游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共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一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制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上)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划行,小船衝向島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一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猶豫不前,顯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一隻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裡,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線著墓島和王國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一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一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鬍鬚,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表。“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你是暗林監護官,你——”寬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廣田老師。”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你老了。”“你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一隻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一絲不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麼,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
公主點點頭。
“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
“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
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一把。與這些人鏽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一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一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一滴血。暗林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她是露珠公主。”監護官莊重地對王子說,然後同老師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幾個人都扶著劍柄單膝脆下,然後站起來閃到一邊,讓王子和公主兄妹擁抱在一起。
“小時候我抱過你,那時你才這麼大。”王子比畫著說。
公主向王子哭訴王國已經發生的事,王子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他那飽經風霜但仍然年輕的臉上表情一直從容鎮定。
大家都圍在王子和公主周圍,靜靜地聽著公主的講述,只有衛隊長在做著一件奇怪的事。他時而快步跑開,在海灘上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王子,然後又跑回來從近前看他,如此反覆好幾次,後來寬姨拉住了他。
“還是我說得對,王子不是巨人吧。”寬姨指指王子低聲說。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衛隊長也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我們看一般的人,他離得越遠在我們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這樣,不管遠近,他在我們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樣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遠看還是這麼高,所以遠看就像巨人了。”
寬姨點點頭,“好像真是這樣。”
聽完公主的講述,深水王子只是簡單地說:“我們回去。”
回王國的船隻有兩隻,王子與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餘八人乘另一隻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載著王子一行來墓島的船,有些漏水,但還能短程行駛。在來時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無數的饕餮魚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動彈,有些饕餮魚被船頭撞上,或被槳碰到,也只是懶洋洋地扭動幾下,沒有更多的動作。大船破舊的帆還能用,在前面行駛,從漂浮一片的饕餮魚群中為後面的小船開出一條路來。
“你最好還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險一些,萬一它們醒過來怎麼辦?”寬姨看著船周圍黑壓壓的饕餮魚,心有餘悸地說。
公主說:“它們一直醒著,只是很舒服,懶得動。香皂只剎一塊半了,不要浪費,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這時,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衛軍!”
在遠處王國的海岸上出現了一支馬隊,像黑壓壓的潮水般湧上海灘,馬上騎士的盔甲和刀劍在陽光中閃亮。
“繼續走。”深水王子鎮定地說。
“他們是來殺我們的。”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要怕,沒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說。
露珠公主看著哥哥,現在她知道他更適合當國王。
由於是順風,儘管航道上有懶洋洋漂浮著的饕餮魚阻礙,回程也快了許多。當兩艘船幾乎同時靠上海灘時,禁衛軍的馬陣圍攏過來,密集地擋在他們面前,像一堵森嚴的牆壁。公主和寬姨都大驚失色,但經驗豐富的衛隊長卻把提著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對方的劍都在鞘中,長矛也都豎直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馬上的禁衛軍士兵的眼睛,他們都身著重甲,面部只露出雙眼,但那些眼睛越過他們盯著海面上那漂浮著饕餮魚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軍官翻身下馬,向剛靠岸的船跑來。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監護官、老師和幾名執劍的衛士把王子和公主檔在後面。
“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無禮!”監護官暗林對禁衛軍舉起一隻手臂大聲說。
跑過來的軍官一手扶著插在沙灘上的劍,對王子和公主行單膝禮,“我們知道,但我們奉命追殺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而冰沙是謀害國王的逆絨!你們怎麼能聽他的調遣?!”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執行這個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經於昨天下午加冕為國王,所以,禁衛軍現在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指揮。”
監護官還想說什麼,但深水王子從後面走上前來制止了他,王子對軍官說:“這樣吧,我和公主與你們一起回王宮,等見到冰沙後,把事情做個了結。”
在王宮最豪華的宮殿中,頭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於他的大臣們縱酒狂歡。突然有人來報,說深水王子和寨珠公主統帥禁衛軍從海岸急速向王宮而來,再有一個時辰就到了。宮殿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麼過海的?難道他長了翅膀?”冰沙自語道,但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面露驚恐,“沒什麼,禁衛軍不會受深水和露珠指揮,除非我死了……針眼畫師!”
隨著冰沙的召喚,針眼畫師從暗處無聲地走出,他仍然穿著那身灰斗篷,顯得更瘦小了。
“你,帶上雪浪紙和繪畫工具,騎快馬去深水來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後把他畫下來。你見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邊一出現你就能遠遠看到的。”
“是,我的王。”針眼低聲說,然後像老鼠一樣無聲地離去了。
“至於露珠,一個女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我會盡快把她的那把傘搶走的。”冰沙說著,又端起酒杯。
賓會在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大臣們憂心仲鍾地離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陰鬱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冰沙看到針眼畫師走了進來,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不,不是因為針眼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針眼的樣子——畫師右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樣,而是因為他聽到畫師的腳步聲。以前,畫師走路悄無聲息,像灰鼠一般從地面滑過,但這一刻,冰沙聽到他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難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見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畫下來。”針眼低著頭說。“難道他真的長了翅膀?”冰沙冷冷地問。“如果是那樣我也能畫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畫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沒有長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視原理。”
“什麼是透視?”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們的視野中都是近大遠小,這就是透視原理。我是西洋畫派的畫師,西洋畫派遵循透視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畫出他。”
“有不遵循透視原理的畫派嗎?”
“有,東方畫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針眼指指大廳牆上掛著的一幅卷軸水墨畫,畫面上是淡雅飄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霧似水,與旁邊那些濃墨重彩的油畫風格迥異,“你可以看出,那幅畫是不講究透視的。可是我沒學過東方畫派,空靈畫師不肯教我,也許他想到了這一天。”
“你去吧。”王子麵無表情地說。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宮了,他會殺了我,也會殺了你。但我不會等著讓他殺死,我將自我了斷,我要畫出一幅登峰造極的傑作,用我的生命。”針眼畫師說完就走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冰沙招來了侍衛,說:“拿我的劍來。”
外面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開始隱隱約約,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驟,最後在宮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劍走出宮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宮殿前長長的寬石階,露珠公主跟在他後面,寬姨為她打著黑傘。在石階下面的廣場上,是黑壓壓的禁衛軍陣列,軍隊只是沉默地等待,沒有明確表示支援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時,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隨著他在臺階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漸漸降低。
有那麼一瞬間,冰沙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饕餮魚群正在遊向墓島海域,但還是誘騙深水去墓島釣魚。當時父王在焦慮中病倒了,他告訴深水,墓島有一種魚,做成的魚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穩重的深水競然相信了他,結果如他所願一去不返,王國裡沒人知道真相,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斷思緒回到現實,深水已經走上宮殿前寬闊的平臺,他的身高已與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著深水說:“我的哥哥,歡迎你和妹妹回來,但你們要明白,這是我的王國,我是國王,你們必須立刻宣佈臣服於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間生鑄佩劍的劍柄上,一手指著冰沙說:“你犯下了不可饒怒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針眼不能畫出你的畫像,我的利劍卻可以刺穿你的心臟!”說著他拔劍出鞘。
冰沙與深水的劍術不相上下,但由於後者不符合透視原理,冰沙很難準確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距離,處於明顯劣勢。決鬥很快結束,冰沙被深水一劍刺穿胸膛,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去,在石階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禁衛軍歡呼起來,他們宣佈忠於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與此同時,衛隊長在王宮中搜尋針眼畫師。有人告訴他,畫師去了自己的畫室。畫室位於王宮僻靜的一角,平時戒備森嚴,但由於王宮中突發的變故,守衛大部分離去,只留下了一個哨兵。此人原是長帆的部下,說針眼在半個時辰前就進了畫室,一直待在裡而沒有出來。衛隊長於是破門而入。
畫室沒有窗戶,兩個銀燭臺上的蠟燭大部分已經燃盡,使這裡像地堡一樣陰冷。衛隊長沒有看到針眼畫師,這裡空無一人,但他看到了畫架上的一幅畫,是剛剛完成的,顏料還未乾,這是針眼的自畫像。確實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傑作,畫面像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視窗,針眼就在窗的另一邊望著這個世界。儘管雪浪紙翹起的一角證明這隻足一幅沒有生命的畫,衛隊長還是盡力避開畫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長帆環顧四周,看到了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有國王、王后和忠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