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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為8年女碩離職:多麼痛的領悟...

一年前的十月,我離開了華為,不鹹不淡。這個十月,和我一同入職的先生也離開了,心裡的五味雜陳卻異常凶猛的翻湧起來。過去的一年裡,我還是稱華為我們公司,因為我還是華為家屬,生活裡依然瀰漫著熟悉的華為味道,還有機會在上研所美麗的園區溜達。可是從此以後,就真的和這裡沒有關係了,真真的告別了。於是提起筆,整理此刻的情緒和之前在華為的種種,留作紀念。青春的紀念,家庭的紀念,一種生活方式的紀念。

本文分為五個部分:

01 畢業了

02 那些挺屍而過的雞血歲月

03 看上去很美

04 女漢子是怎樣煉成的

05 你縱虐我千百遍,我亦待你如初戀

01 畢業了

題圖:華為無線二十週年紀念指環,用第一代基站熔材鑄之,上面刻有員工的姓名。於公司於個人而言,這都是一段如烈火般燃燒的歲月的美好見證!

拍攝:華為 P7手機。

每個華為人都有過這樣的感受:當身邊有人離開的時候,就會不由得問自己,什麼時候是我呢?是的,華為於我們而言,只是另一所大學,每年大批的小鮮肉投身而來,淬鍊成精或自廢武功之後又迴歸社會,我們稱之為“畢業了”。我的學制八年半,研發系裡幾次調動,綜合成績B+,中規中矩的老實學生。

當主管問及離開原因的時候,我說,因為內心不平靜。這是實話。白巖鬆說,不平靜,就不會有幸福。我確實正在經歷幸福感知遲鈍。因為內心不平靜,人在工作心在漫遊,感覺在飄著,沒有根基沒有營養沒有熱情,只剩下麻木和日復一日的機械勞作。

為什麼會不平靜?

外因1:好奇害死貓。

從學校出來,就一頭扎進華為的深淵,這麼多年也不曾擡頭看路。在華為這所大學裡,基層小兵就像螺絲釘一樣,嚴格的流程下,耕作自己的一畝三分田,不敢懈怠。而公司也像貼身保姆一樣,提供了一整套的服務:食堂、便利店、健身房、機票、宿舍、協議酒店、不定期的文體活動、相親、內部租房......於是從象牙塔裡出來的孩子們,又換了象牙塔繼續生活,這次還有酬勞。自從華為的自有酒莊莫賽爾出來後,探親訪友都改紅酒了,高階大氣上檔次。

正是這些看似的好和方便,造就了一批有著特殊標籤的“華為人”。大家一面享受著公司為提高工作效率而敞開的便捷,一面憧憬著外面的花花世界。對於已經看透的人來說,Hi,這一切就夠了,幹嘛自己浪費精力去折騰呢。可是——

每個人都是一條慾望之河,深淺不一而已,不經歷一遭,定欲壑難平。而華為,其特殊之處恰恰在於,單純和封閉。當然,加上佔據一個人絕大多數醒著的時間,讓這一體驗豐富生活的環節缺失了。

於是,這隻聽到一星半點外邊故事的貓,終於忍不住一躍而出,管它外面是什麼。

外因2:狼和小羊的天然衝突。

華為的狼性眾所周知。曾經有那麼一年,還在我雞血未涼的時候,做了個小主管,試圖把自己改造成狼,以獲取晉級擢升的通行證。發現自己狠不下來之後,就買來各種經典的管理書籍,企圖成為一隻按照文明社會規則行事的優雅的狼。無奈難行其道。一陣撕扯之後,繼續做回小羊。

狼群裡有一個著名的法則:“忍、狠、滾”。初入狼群,根基不穩,只能忍著。然後有兩種選擇,要麼把自己訓成更凶殘的狼,這不光是對手下狠,對合作鏈的各個環節狠,更要對自己狠;要麼滾蛋。三觀不同,忍自難耐。那就滾吧。

小羊打心裡還是更喜歡溫潤如玉,想春賞百花秋望月,一抔紅泥悅身心。

內因1:溫飽思淫慾。

有一次,在菲律賓和客戶吃飯,對方一小夥讓我教他說漢語。我問:“你都會說什麼漢語啊”?“溫飽思淫慾”,他教的,手指著對面正一臉壞笑的Jeff。“什麼意思你知道嗎”?“就是吃飽穿暖了開始想不該想的事”。正解!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可是吃飽穿暖了不想入非非還能幹點啥呢。

這兩年我最常琢磨的事:按照當前的節奏下去,再過十年,我會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放眼身邊年長的同事,無休止的加班,時間不能自主支配;脾氣暴躁,糾結在無數細碎的事件裡;茶餘飯後抱怨公司的種種,然後繼續隱忍做事。以我在本領域的這點資質,真的可以預見到未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自己。如果說一時的隱忍能換來以後的昇華,或許還能堅持,但是我看不到。

當這個念頭一閃,我就不能淡定了:這就是傳說中一眼望穿的生活啊,任由殘留的好年華繼續原地打轉?

內因2:所謂身心不一。

身邊一直也不乏這樣的同事:你跟他談新技術,他眼裡就發光。他工作起來,就像燃燒著的火球,熠熠生輝。讓人好生羨慕。這就是所謂的幹著自己所愛的事了吧,燃料自備,根本不需要外面煽風點火。可我不是,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天賦不在這裡。從骨子裡說,我首先不熱愛科學,更向往“採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的農耕生活。直觀點說呢,我對文字的熱愛遠遠大於數字。這顆一直被我小心掩埋著的種子,這兩年迅速膨脹,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再不由它抽枝展葉,恐怕要內傷了。

臺灣作家小野的一篇“就算選錯,人生也不會毀了”的文章火遍朋友圈,大概是因為大家都經歷過那樣的一種意識的變化。人生旅途的種種岔路選擇,從了心,最終都會殊途同歸。唯有經歷和內化才能和自己歸一,也唯有內外歸一,內心才能平靜。

所以,我想停下來,去尋找那件能讓我滿血復活並一路發光的事。很多人說,放棄多年的積累重新開始,機會成本太高了,而這個年齡也尷尬。我也沒什麼底氣,只能自己上雞湯:“每一天都是餘生最年輕的一天”,“人生永遠沒有太晚的開始”。再也回不到二八芳齡重新選擇人生的時候,就從了心吧,更何況——

過去的歲月也並非沒有意義,這是人生旅程中最重要的一站,解決了溫飽,鍛鍊瞭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巨集觀看事微觀待物,思維縝密,抗壓。這些都是生存的基礎。

如我在告別信中寫到:“當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來的時候,反而很平靜,那些平日裡的不滿或者抱怨都隨著時間的遠去而平復了,剩下的只是眉間那習慣性的緊蹙,看來需要等待內心足夠的陽光來舒展了。公司/工作無關好壞,只有適不適合自己,終日相伴,真的就像伴侶一樣。你在這裡呼吸和連線,這些氛圍最終塑造了我們看到的彼此,我們是彼此的磁場。與其說這裡不好,不如說在這裡看不到更好的自己。”

那麼,再見了,華為!最美的年華相遇,亦不曾辜負。從此開啟後青春時代的新生活,遇見幸福,遇見更好的自己!

02 那些挺屍而過的雞血歲月

多年前,一次七天長假過後,我問組裡的同事,放假幹嘛了。“挺屍七日”,守友說。何謂“挺屍”?就是每天都躺在床上,醒著就打遊戲看電影,困了就睡覺,餓得不行了叫個外賣。

挺屍,夠形象!雖說誇張了點,卻是剛畢業的單身華為男的真實生活。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呢?26歲的豆蔻年華,手裡還有點小錢!

一、兩遭

我試圖把記憶拉回到2006年,那是四月初,北方春寒料峭。第一次乘飛機,前往深圳總部參加大隊培訓,就是外界說的洗腦。南國的溼氣和熱氣一起湧來,青翠的草木,湛藍的天空,那麼溫暖那麼美。華為阪田基地,好闊。儼然非洲大陸華麗分割出的歐式莊園。我的小心臟是一陣亂顫。

早上五點起床,穿著短褲短袖跟著高大帥氣的教官跑圈,強度挑戰我的極限,反正每天都有人暈倒。然後火速在最近的食堂早飯。再一路狂奔回百草園宿舍沖澡換正裝。臨近八點,高跟鞋西服裙叮噹蹁躚在華為大學培訓中心的路上,春風無力楊柳纖,從此粉黛無顏色。上課內容無非是企業文化、資訊保安、軍訓。大家的狀態呢,打打瞌睡,悄悄議論下哪個班的教官更帥。這些傳說中的國旗班退役士兵,可都顏值爆表。

說好的亮點呢?

每天第一節課前,教官點名,叫到名字的必須立馬起立,用丹田之氣發出最渾厚有力的“到”。這可難為了那些公主般纖弱矜持的女孩子和高冷憂鬱的小王子,往往憋的滿臉通紅,連喊很多次才能通過。點名都能成為陰影?!女漢子和牲口修煉的第一步。點名完畢,開始分組展現前一天的學習內容。十八般武藝同臺競技,小品相聲吹拉彈唱,我有一次也被組長安排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至今想起來都臉紅啊。

緊鑼密鼓熱血澎湃的兩週,以一場辯論賽和一場華麗的文藝匯演結束。辯論賽的主題依舊,正方:“幹一行愛一行”,反方:“愛一行幹一行”。那當然是我所在的正方贏了,公司的文化導向。重點是,我們每天晚上排練改稿到十二點以後,那個缺覺,缺覺啊!可是我後來發現,我們辯論隊的其他隊員居然還參加了文藝匯演,午夜繼續趕場。還沒進入工作狀態,已經弓拔弩張。

培訓之初,輔導員就告知了加分扣分的規則,並揚言後面百分之五是要被淘汰的。而事實是,培訓尚未結束,主動離開的人都佔滿名額了。公司更怕你走。但是我覺得這次洗腦極其成功,把學校時的一身懶散從筋骨裡扒拉出來一頓錘鍊,再灌上一腦子的雞血,從此激情滿懷,一顆紅心向菊花。

回到上研所,開始為期三個月的實習。頭幾天,我是逍遙自在,每天八點到公司,然後六點就閃了。沒有傳說中的硝煙戰火和無下限的加班啊。直到週五,阿貴委婉的跟我說:“咱們週二和週四是預設加班的,實習期呢,最好每天都加,多學點”。哦哦哦,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我的導師出差不在,還沒人跟我講規則呢。好吧,就此開始加班生活。

導師為我制定了一份三個月的學習計劃, Excel表格詳細列著每週的學習重點,要有輸出。於是,每週一就著主題,從前輩那裡收集資料,週一到週四邊看邊總結,週五寫學習筆記。接下來的一週會安排一晚給同事分享,當然,主要是前輩提問,說白了就是檢驗學習效果。

那三個月裡,毫無疑問,我是打足了雞血,所有材料精讀總結,學習筆記詳盡規範。從第二個月開始,也接手一些簡單的工作,不管繁瑣還是無聊,我都當做聖旨一樣認真完成。然後如願,實習期結束,轉正答辯成績A,加了500元工資,評為優秀新員工。實習之初說的百分之五淘汰率呢?大概也是人家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華為大學培訓中心大廳


華為宿舍百草園

二、三招

經過以上兩遭,有主見有門路的孩子該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可都根正苗紅:接受華為文化、吃苦耐勞,關鍵是也沒有其他退路可選,繼續在這個大熔爐裡修煉,不出兩年活脫脫一個“華為人”。以下簡稱“華為男挺屍速成絕招”:

第一招:斷網。公司不能上外網,不能用帶攝像頭的手機(華為智慧手機橫空出世後取消了),當然那會手機上網還沒有,非工作電話不能超過五分鐘。於是大家唯一的娛樂,就是午休前看行政服務之窗,主要是徵婚欄目,一起品評美女。那個時候華為男挺受歡迎,有女人喜歡的幾個優良品質:話少錢多悶騷。於是乎,審美社交慢慢也就侷限在這個小圈子裡了。江湖傳言:如果你有同學長期聯絡不到,要麼是死了,要麼就是在華為。言之鑿鑿。

第二招:午睡。不是趴在桌上小憩。每個人方寸大小的辦公桌底下卷著鋪蓋,午飯過後,鋪蓋一拉,關燈,男男女女相鄰而眠,壯觀且有儀式感,想起初中在學校的桌子椅子午睡的盛況。從醫學角度來講,午睡對身體有好處。對公司而言,午睡可以保證下午精力充沛的工作,這種精力還可以延續到晚上加班。反正午睡時間是從工作時長中扣除的,何樂而不為呢。完美實現所有醒著的時間都交給公司。

第三招:黑布鞋。不知道大隊培訓的時候為什麼要著正裝,裝B兩週後,來到自己工作的辦公室,傻眼了。人家都是黑衣黑褲黑布鞋,你整個西裝領帶白襯衣,要不是掛著工牌還真像賣房的。從此這身行頭壓箱子底,從此跟時尚說Byebye。身處煤坑裡的為數不多的小女子我也就不動穿衣打扮的念頭了。這可省了不少銀子,兩年逛街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來。那個時候人家老說我看起來還像個學生,現在才反應過來,言下之意就是你好土。

在閉關修煉的路上,每天的日子快得只能以眼睛的一開一合來記。全身心交給了公司,學習能力也前所未有的強大。帶著專案邊學邊幹,一個人跑供應商的生產線現學現賣,在自己的領域建立起品牌人脈。這種感覺就是竹子在地下伸展根莖四年後,呼嘯而出,一日沖天。累是累,但丹田有股氣心中有種希望,人是綻放的。有人說這個時候的成長一年頂五年,此言不虛。轉眼兩年就過去了,華為男挺屍之功練成。

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華為這個平臺上雞血奮鬥的一段歷程。表面上沉默著、黯淡著,但是內在悄悄的收穫著,也喜悅著。所以當我回首之時,心裡熱熱的,分明看到的是青春的光彩,在暗夜裡,微微的閃耀著。這也許是華為能夠給予的最值得經歷的一段歲月。

03 看上去很美

圖片故事:華為今年初大規模投放的“爛腳”廣告,我們的人生,痛,並快樂著。

挺屍而過的兩年後,小鮮肉已經形容飽滿,到了最好用的時候。配股分紅,收入上揚。逢雞血未涼之時,又是信心滿懷之勢,大有獨步武林之心。看著年終晚會上那些獲得總裁金牌的同事,西裝革履體面的站在光環下,自己也躊躇滿志。如果故事就此發展下去,一切看起來很美!

就像這樣的一個下午,陽光剛剛收斂鋒芒,我握著一杯從華為Coffee Inn買的檸檬百花紅茶,在食堂的窗邊坐下,攤開紙筆......

眼前,一整面的玻璃窗臨水而落,窗外湖光山色:層次豐富的人工湖,垂柳拂過水麵,清波盪漾,湖裡隨意擺放著石頭,任魚兒嬉戲。湖邊緩坡,青草依依,各色樹木各就其位。一幢石牆木樑的茅草屋靜靜伏在山坡上,質樸大氣。擡起頭,陽光從玻璃的屋頂傾灑下來,暖暖的,柔柔的。

偌大的食堂異常安靜。操作間在封閉的區域,看不到大廚烹飪的場景也聞不到油煙。幾位阿姨在拖地,遠處傳來擺放餐盤的碰撞聲,幾十條不同風味的餐線靜候人潮。Coffee Inn小小的角落有些熱鬧,高腳椅上倚著喝咖啡的同事,或者和客戶低聲交談,或者討論問題。

食堂中心的牆壁上,大幅海報張貼著P7團隊的功臣照片,無線的Fellow,高階專家介紹。英氣睿智,一副功成名就的光鮮。


上研所食堂窗外,末末P7


鏡頭拉出去,華為尤遠韜攝

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身份自外端詳,心若恍然。這真的是傳說中勞動密集型,盛產屌絲的大菊廠嗎?如果我是一個新來的求職者,就這短短的一瞥,或許會愛上這朵菊花。如果我的身份是記者,那麼這一瞥以後,文字和輿論導向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你蜻蜓點水的一瞥,看上去很美。我身居其中,看到了什麼?

作為體力好的中流砥柱,頻繁被異地研發,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是和妻兒分離的深深的孤獨感,以及無力改變跌入深淵的自責。“再不放我回去老婆就要離婚了”也不能成為籌碼,這裡最不缺的就是螺絲釘;

擔任模組負責人,每每攻關到深夜毫無頭緒的無助感,以及擔心來日無法交差的焦慮。沒有哪個專案是按部就班完成的,搶佔先機靠的就是血肉長城;

成為專案經理,向上,應對領導們的一句句“我只要結果”、“不要告訴我理由”。向下,廝殺在各個領域,撞開部門牆,攪動僵化的流程,這是時時處處推動扯皮的支離破碎感。每經歷一個專案就是一次皮開肉綻後的重生;

所謂的辦公位,一張大長桌十幾個人,是肩並肩眼對眼而坐的尷尬和嘈雜;

月末週六的例行加班延伸到每週六跑來公司,永遠虧欠家人一個陪伴和假期;

婚假拖到快過期的日子才敢開口提出,只為了給伴侶一個交代;

心不甘情不願的簽下“奮鬥者協議”,聲稱自願放棄帶薪年假和加班費時的屈辱。

沒有社交沒有朋友沒有內心豐盈,遺立於世的惶惑不安......

十六萬人,十六萬個不容易的故事。有愛有恨,有榮耀有失落,有成長蛻變有麻木自棄。

而我,也由於部門業務的拆分,開始了差不多一年的深圳生活。那是蜜月的最後一天,我在麗江,接到領導電話:直接主管調離,由我頂上。在官本位思想盛行的中國,已然是好事。於是假期一結束就奔向深圳。短短一年,經歷了三任主管,業務混亂,狀況層出不窮。

然後有一天,在上班的途中,邊騎自行車邊想幾件急需解決的棘手的事情,在進入地下車庫全是細稜角的大坡時居然沒有下車,而想起剎車時發現剎車壞了。然後我就飛了出去,臉朝地降落,頓時血腥四濺。我有點手足無措的站在地庫入口,保安跑過來,塞給我一大團衛生紙,然後幫我叫了計程車。素不相識的同事一個個從身邊漠然而過,帶著華為人典型的目不斜視的表情。自己打車去了醫院,車上簡訊請假交代工作。清洗縫針拍片,我也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面目:左半邊臉幾乎全是傷,縫了六針。有一處掉了塊肉,沒法縫,醫生說讓它自己長吧,留疤在所難免。再檢查其他地方,手掌、胳膊、腿、肩部也有多處創傷,青一塊紫一塊的。

後來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專家講起,他曾經有一天早上,家中有事耽誤了一會,為了趕上自己主持的重要會議,車子騎得飛快,然後在轉彎的時候飛了,髖骨碎了。神奇的是,在家休養一年後回來,發現原來他認為極其重要的事情還是在他手裡,毫無進展。看來,我們都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了。

多麼痛的領悟!

再回到題圖的“爛腳”,右腳看上去很美,是柔軟華貴的鞋子和優美修長的腳踝,而舞者看到的卻是左腳,一對變了形的支撐物。就像朋友離開體制內去大理寫作經營客棧,你看到的是洱海的湖波和愜意的午後讀書時光,而朋友眼裡卻是主婦般的瑣碎勞作和生活脫離主航道的不安。

任老闆說:“我們除了比別人少喝咖啡,多幹點兒活,其實我們不比別人有什麼長處。就是因為我們起步太晚,我們成長的年限太短,積累的東西太少,我們得比別人多吃苦一點,所以我們這有一隻是芭蕾腳,一隻很爛的腳,我覺得就是華為的人,痛並快樂著,華為就是那麼一隻爛腳”。

羅曼.羅蘭說:“人生是艱苦的。對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無日無夜的鬥爭,往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的、沒有幸福的,在孤獨與靜寂中展開的鬥爭。……他們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時連最強的人都不免於在苦難中蹉跎”

任何一件超越平凡的事情背後,都是超乎尋常的付出。喬布斯的“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不僅自虐也虐人。富士康無比精準高效的產線,生產著奢侈電子產品的同時,也扼殺著工業時代一個個年輕孩子生命的光芒。而華為,在成長為民族自豪的路上,又踐踏著多少普通人的尊嚴和夢想。他們卻在不同的維度推動著文明的發展,豐富著人們的生活。無疑又是偉大的。

夕陽開始下斜,要下班了,好吧,收筆,最後一瞥窗外的驚豔。多麼美好的年華,如春林初盛,春草初長,可縱是鶯歌燕舞春風十里也不如你呀。前行的路上,好自珍重!

04 女漢子是怎樣練成的

一整天的忙碌,會議、電話、問題確認、方案分析.....感覺大腦就像一個立體的交通樞紐,各種交通工具飛馳而過,危險重重又不容喘息懈怠。

突然擡起頭,下意識的掃了眼時間,下午五點整。看著辦公室裡處處忙碌著的同事們,就像剛從一場耗費體力的夢中醒來,有點不真實。我站起身,試圖舒展一下僵硬的肩頸,一個女同事吸引了我的目光:她正在和一群高大的男同事討論問題,個個言辭激烈,瘦瘦小小的她站在中間,極力維持場面。總是這樣的,每天的我也是在這樣一個男性軍團裡奮戰。

我認真注視她的臉,這是一張枯黃的臉,沒有血色,缺乏水分,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詞,枯葉。是的,就像無數個加完班的夜晚,我在鏡子裡近距離看到的自己的臉一樣。臉上沒有任何粉飾,甚至連潤膚露滋潤過的痕跡都沒有。也許清晨是有高階護膚品塗抹的,經過近十個小時和電腦螢幕的親密對視,現在已然失效。這張臉除了清瘦的輪廓,扎著的馬尾辮,似乎找不到其它女性特質了。我又開始注意她的衣著,中規中矩的毛衣,牛仔褲,平底皮鞋,鬆鬆垮垮,色調黯淡。沒有明豔和婀娜,更談不上時尚,跟大多數的研發女孩一樣。

目力所及,也活動著其它女同事的身影,我行著注目禮一一掃過。一位新晉級的媽媽,正急匆匆的從水房拿了吸奶器奔進旁邊的小黑屋,一個從外研所派過來的新婚燕爾的女孩,灌了一保溫杯的白開水離開了。一樣心事重重的眼睛,少有神采,是誰說的,就好像蒙著一層灰。哎呦,剛剛應屆入職的小龍女走過,氣場非凡。稚氣未脫的臉上洋溢著光彩,眼裡多少有點誠惶誠恐,但還是冒著光。我不禁莞爾,就像看到多年前那個鮮活的自己。

叮鈴鈴,電話響起,三分鐘的走神時間結束。一邊拿起電話,一邊把小心臟撫慰妥帖。在狼群裡混戰六年,慢慢學著放過自己。但凡所發之事,一定有解,時間機緣而已。對著電話裡的怒吼也好,爭辯罷好,平心靜氣。

轉眼,下班時間到了,辦公室沒有出現瞬間喧鬧的景象,反正晚上不是培訓就是開會,那種顫抖著小心肝等待下班的事情是沒有的。如果你下定決心正常下班,那一定得捱著牆角悄悄開溜,否則拎著包的你會在樓道里在電梯間聽到諸如此類的祝福:“好幸福啊,晚上不用加班”、“這麼早就走了”、“回家了”......

有時候挺羨慕隔離寫字樓裡的女孩子,踩著恨天高擠在打卡機旁,嘰嘰喳喳,然後相約逛街呀美食呀,一派世俗的煙火味,卻也熱氣騰騰。而我們,走到幾步之遙的公司食堂完成果腹這件事,然後接著工作。

記得剛入職的一天,在辦公位接到一個電話,我一應聲,人家就問我是不是祕書。“不是的,你為什麼這麼說呢”?“這個部門除了祕書都是男的呀”。我才知道,一百多人的部門,從我們那年開始,招了三個女的。此後,一批批高學歷的理工女,幼時父親懷裡溫柔的小情人,求學路上的學霸,前赴後繼,投身到這狼性十足的雄性軍團。

撇去女性特質,收斂起美麗的羽翼,隱匿感性的一面,和男人一起擼起袖子扛儀器、獨自海外現場除錯、通宵攻關......從一個角度看,這是另一種美,我曾經深深嚮往的美,經濟獨立,和男人同工同酬,工作帶娃兩不誤,社會戲稱的女漢子。怎麼聽著跟大躍進時期的“鐵姑娘”有點淵源呢。先生說這可是千百年來女人們自己爭取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就像今天我從夢魘中跳出來當一個旁觀者,看到的是一支支花期錯失陽光雨露而過早枯萎的花。

如果說高壓工作的磨礪,給了女人一件硬朗的外殼,偽裝成漢子,那麼媽媽這個身份,使女漢子既成事實。研究生畢業工作個五六年,已過而立,該生孩子了。別人說一孕傻三年,我們是一孕毀三年。沒時間讓你傻,孕期該幹啥幹啥,哺乳期那是戰鬥著的生活。華為規定,女性自懷孕之日起三年內不配股。從此,女漢子的職業生涯急轉直下。

是的,孩子不在爸爸肚子裡,但生出來了也是在同一個家庭裡,爸爸卻被真空了。媽媽可以一晚上多次哺乳哄睡,然後第二天更努力的工作,以免不被公司待見。爸爸自個在清淨地方酣睡。家長會、興趣班那也是媽媽們的天下。

都說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再經過十個月孕期的親密共振,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撫育幼子這事自古而今天然的落到了女人身上,即使在這個女人也同樣外出狩獵的年代。而對男人來講,那顆射中的子彈和其他的並無二致,所以父性是靠社會來培養的。

一直以來的社會和職場環境只給了男人狩獵的壓力,並沒有做父親的壓力。自動自發的父性都不夠,就在這不夠裡還參差不齊。女人就只能自行加血升級,煉成女漢子。隨著二胎政策的放開,不知道會有多少女超人橫空出世。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老祖宗筆下的女子若生活在這個時代,想必也虎虎生威了,不過怎麼看著那麼可愛呢!所謂伊人,即使已經修煉成了女漢子,也不妨時時窺視一下自己的內心:可是二八芳齡時,心之所往的那個人?

05 你縱虐我千百遍,我亦待你如初戀

華為心聲社群上有個帖子:一句話說說你對華為的感受,排名第一的是:“Welcome to join the conference”(歡迎加入電話會議)。眾望所歸吧!一天24小時內,不管何時何地,只要手機開機,都有聽到這個美妙聲音的可能,是女士甜美又職業的聲音,邀您參加不知何故的各種電話會議。

某週六,晚上11:50分,伺候了一天孩子的我,剛收拾完,把自己擺到床上,手機響了(忘記靜音了,罪過罪過),一看號碼8100,立馬接通。裡面響起了悅耳的“Welcome to join the conference”,接著是一群男聲的爭吵。版本經理:“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要查文件”。“那你現在能到公司來一趟嗎”?被擾了睡眠的女兒此時正在旁邊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沉默了一下:“這個資料我之前郵件發給過大家了,誰在公司檢視一下就可以了”。

“還有誰清楚”?......沉默,實在不想拉別人下水。“這個問題今晚必須解決”。“×××”。然後,電話裡傳來了呼叫別人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到公司來一趟......”“嗯,現在嗎?......好吧”。我掛上電話,繼續安慰身邊哭啼不止的女兒,心有不安。

華為的男人已經淪為牲口,女漢子僥倖為人,竊喜吧。

某週六的下午,我正獨自開車載著孩子在擁擠的二環,手機響了,沒接。以我開車的水平,不到紅燈停車是萬不敢接的。過了一會又響了,沒接。第三次、第四次響起。天哪,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啊!也不顧安危了,拿起手機,8100,接通以後“Welcome to join the conference”。一個男低音響起:“我在寫×××特性文件,有個地方想跟你討論下”。“著急嗎?不急的話請發個郵件,我週一處理,這會開車不方便,或者到家了我給你打過去”。“就簡單問一句......巴拉巴拉”。“你這個問題我兩句話說不清楚,抱歉,回去打給你”。掛電話,還是性命要緊啊。

華為邏輯:我加班的時候,你也在加班吧,不然也得候著!

此般相虐之下,說實話,能在公司待個七、八年的,那必須是真愛。不管怎樣的千瘡百孔,依然不離不棄。即使最終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也是滿懷不捨。更何況,於職場而言,華為還真是我的初戀,雖然並非一見鍾情,但我是個沒啥追求的人,一旦被相中了,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了,這一戀就是八年。忽而轉身,已是貌合神離,漸行漸遠。

此篇翻過,再無後文。這個機會我就紮紮實實總結一下:你為何如此成功,又是如何情非所願的將我拋棄?

第一,老闆神一樣存在的感召力。八年多的基層老兵,就連遠距離瞻仰老闆容顏的機會也沒有過,但是老人家的那張臉卻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裡,如神明一般。記得大隊培訓的時候,觀看老闆的講話視訊,活生生一部英雄舉重若輕的史詩。然後每人發了一本老闆的文集,“華為的冬天”、“我的父親母親”等等,筆力洗練簡潔又不乏俠骨柔腸,有力道有內涵,讓我這個文青崇拜不已。之後每逢歲末或是變革,老闆定會書文,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只要看到老闆的文字,就能感受到華為熱氣騰騰的心跳,華為生命力正旺,老人家眼力正毒,華為大船航道很正。心裡滿滿的安全感。

第二,執行力。上面的兩件小事可管中窺豹。多年以來自上而下一脈相承,帶著軍隊的色彩。比如專案變動,大領導會立刻電話給分管的領導,分管的領導再找到責任主管,然後一層層傳遞到具體的執行人員,往往就是半個小時的事。於是,週末接到主管電話,交代下週一急需處理的事情很常見。我們響應快、效率高,對外深得客戶喜歡;但也經常虛驚一場,對內給人的感覺是,領導們聞風而動,甚至草木皆兵。而這種執行力到了基層,往往還要用過頭。自稱炮灰的基層員工似乎成了成全領導業績或者產品成功的機器,被用到沒有尊嚴。忍狠滾”法則順勢而生,基層員工一面隱忍,一面在有機會走上管理層後,更用力的效仿“狠”術,這簡直就是職業通道晉升的不二法寶。簡單粗暴成風。

第三,團體作戰。這是一幅群狼共舞的畫卷,勢如破竹。常規專案,自運作之日起組成聯合艦隊,封閉起來頭腦風暴,協作開發,頭狼擁有絕對的領導權。遇上突發或重量級專案,人力和資源分分鐘到位,豪華頂配。接下來就是不眠不休的混戰。於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話,對於這個時刻都處於一級戰備狀態的狼群來說,毫不意外。去年,三星中國撤掉一些研發中心,被裁人員說到以後的出路時笑稱:“歸順大華為”。

第四,流程。保證了運作的穩定性,產品的可靠性,缺誰都可以,每個環節的人在上層看來就是流水線上的螺絲釘。這是工業文明發展的必經之路,而我們的文化,卻還矇昧在官本位,管人比做技術有錢途,基層研發人員囿於一隅,卻不能沉澱下來深耕,躁動又壓抑著。自稱研發狗,把公司稱為腦力勞動密集型的大菊廠。我“司”改我“廠”,一把辛酸淚。

第五,物質刺激。對付屌絲有奇效。我們多數人來自農村或者小城市,曾經埋頭苦讀,現在吃苦耐勞,物質上缺乏安全感。就智力見解來講,我們來自985和211,以西交大、西工大、西電、成電、哈工大居多。也就是說,我們不是最拔尖的一茬,那一茬已經被北大清華收穫,畢業後由麥肯錫、四大、微軟谷歌等知名外企收割。我們是次高的一茬,卑微的認定了自己的宿命。華為給予的物質刺激,在我們初步建立經濟基礎階段,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七到八年,躋身中產階級,在一線城市站穩腳跟。傍著大船,悶在船艙,很多人就此不再撲閃,一門心思待下去。

第六、折騰。官方術語:艱苦奮鬥。再形象點,就是長勺一直在華為的大鍋裡攪動,誰都別想安分。再或者說大老虎在狼群裡追趕,誰都不敢停下喘息。在這裡,你別妄想著找到一個又有錢又有閒的位置,然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歡樂下去。舒服了會打瞌睡,會喪失鬥志,所以稍有苗頭就變革。不管是CEO輪值,地區部總裁平調,還是產品線合併重構,又及考評體系變革,無一不是為了人人不爽。為了保持新鮮血液,規避勞動法的十五年終身服役,員工滿八年離職重新入職。薪酬體系,工作時間越長固定工資佔總收入的比例越低,誰心裡都清楚,除了工資,其他收入都是靠績效獲得的,好的績效從哪裡來呢?智力相差不大的時候,那就拼體力拼命吧。

記得工作的頭四年,一到週日下午整個人就開始神經質,心跳加快,心神不安,因為寶貴的週末要結束了,接下來的工作就像巨石壓在心頭。到後來的麻木,因為習慣而麻木,這比當初的神經質更可怕。我心裡明白,麻木的時候就是愛已疲勞了。八年多來,活得太用力。愛已淡,身已倦。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仍然熱愛生活”。大浪淘沙,向留下來的英雄們致以深深的敬意!

而我,就此別過。

作者簡介:末末 (理工女碩,應屆華為8年半,目前已經離開一年有餘。)

文章來源:末末書屋(momoshuwu_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