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被銷燬的自如房檢測樣本
▲一間正在接受檢測的自如房
自如聲稱，自成立伊始就一直致力於提升室內空氣質量，但七年過後，他們依然在這個問題上遭到了嚴重的質疑。
8月31日，網上曝出阿里員工因白血病離世，生前租住“甲醛超標”的自如房。隨後，自如房源甲醛超標的問題，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重點。
惶恐之中，租客們開始尋找有資質的第三方空氣質量檢測機構。從甲醛門被曝光之後，眾多檢測機構紛紛“爆單”，自如房檢測結果甲醛超標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數名自如客向記者提供的檢測報告結果顯示，14間自如房，13間甲醛超標。
在這波檢測浪潮裡，深一度記者調查發現，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地多家檢測機構，或拒接自如客的業務訂單，或拒開自如抬頭的發票，甚至銷燬全部自如房空氣樣本。而為自如客提供空氣質量檢測的機構，在測出甲醛等超標後，實驗室遭遇投訴。自如公司委託的檢測機構則與自如簽有“保密協議”。
▲管家給自如客發來的檢測結果
保密協議
剛住進北京回龍觀的自如房未滿一週，李婷就碰上了“自如甲醛門”事件。
8月31日，北京自如生活資產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自如）公開承諾，下架全國九城20603間首次出租房源，同時2018年6月1日後入住的自如首租房的租客，如有疑問，可申請免費空氣質量檢測，如存在超標問題，可無條件退、換租等。
李婷向自如預約了9月3日晚6點的空氣檢測，但檢測機構以“機器沒電，試紙用完了”為由，未赴約。李婷一位杭州的朋友，也申請了空氣檢測。但檢測完成後，自如管家一直不告訴其檢測結果，而是偷偷進入房間，更換了傢俱與門禁密碼。這讓李婷有些擔心自如故意拖延檢測，又預約了9月5日的空氣檢測。
9月5日傍晚6點，檢測機構的工作人員帶著裝置到了公寓。事後，該檢測機構檢測員劉敏告訴深一度記者，自己屬於水木藍（北京）檢測技術有限公司，該公司具有CMA資質（檢驗檢測機構資質），此次業務屬於自如委託該公司進行的空氣檢測。
檢測員向記者透露，此次空氣質量檢測，自如公司與該公司簽有協議，檢測按照GB/T18883標準，即《室內空氣質量標準》進行檢測。記者隨後查詢《室內空氣質量標準》瞭解到，取樣方法中規定，取樣前關閉門窗12小時。
但李婷告訴記者，在檢測之前，管家與檢測機構均未提前告知租客，需要提前關閉門窗。李婷所住的公寓是四室一廳一廚一衛的佈局，檢測當天除01臥室因租客尚未入住，達到了標準密閉時長外，其他房間因前一天晚上仍然有人睡覺，且處於通風狀態，均未達到取樣標準。
在該檢測機構實際的取樣過程中，分別在四個臥室，各佈置了一個空氣取樣點，每個取樣時間為20分鐘。上海一家第三方檢測機構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嚴格來講，按照GB/T18883標準進行室內空氣取樣，時間需45分鐘到6小時不等。”
等檢測結束時，李婷和舍友擔心自如在檢測報告上“動手腳”，於是再三詢問檢測員，如何才能知道資料？
“按規定資料不能告訴租戶。”檢測員劉敏告訴記者，公司與自如簽了保密協議。但最後她還是給租客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自如給你們的資料是合格還是不合格，我們不管。如果想知道（資料），給我打電話。”檢測結束後，劉敏告訴租客，取樣2天后可以知道甲醛含量，5天可以知道苯等含量。
9月7日下午3點，李婷的男朋友撥通了檢測員的電話。在電話裡，檢測員提前告知了四間臥室的甲醛資料，其中01臥室0.18mg/m³、02臥室0.10mg/m³、03臥室0.11mg/m³、05臥室0.17mg/m³。依據GB/T18883檢測標準，甲醛標準值為0.10mg/m³，除李婷所住的02臥室合格外，其餘三間臥室均顯示不同程度甲醛含量超標。
李婷認為自己的臥室之所以合格，是因為屋內只粉刷了牆面，傢俱是房東留下舊的。但05臥室還使用炭包與空氣淨化器除過甲醛，甲醛超標仍然達到0.17mg/m³。
李婷向記者提供的一段通話錄音顯示，檢測人員在電話裡告訴租客，這是在乾燥情況下測出來的，如果溫度、溼度再高一些，甲醛揮發更嚴重，這個數值會更高。檢測人員還叮囑租客，“這個（事）您就別和其他人說了。”
劉敏稱，檢測報告會先寄往自如公司總部，正常來說是一式兩份，自如留一份，還要給租客一份，包括紙質版與電子版。“具體他們如何分發，我們就不得而知。”
劉敏還稱，檢測機構能夠保證檢測資料的真實性，但該公司曾遭遇過資料被裝修公司篡改的情況，“我們給他（裝修公司）的是不合格的，但是他給客戶的是合格的。後來客戶就來找我們，我們也一臉懵。”
▲一位自如客自檢結果顯示超標
“影響結果的因素很多”
因為打算備孕，程瑜8月初入住自如房後，還曾問過自如客服，對於新裝修的房子，甲醛是否會超標。客服回覆稱，自如對房屋裝修的板材進行了檢測，同時傢俱板材、牆面塗料、地板等均有嚴格標準，“您放心，不會超標的。”
甲醛風波後，自如方面發來的結果，程瑜住的房間果真沒超標，甲醛濃度為0.07mg/m³。但她對自如提供的檢測結果深表質疑。與李婷的經歷類似，程瑜並未被告知，在檢測之前，房間需封閉12個小時。為了除醛，她還在屋子裡放置了大量炭包與4盆吊蘭，而且前一天晚上，房間裡的窗戶和空調開了一整夜。
自如委託的檢測機構，9月1日在其房間內採集20分鐘空氣後就走了。一週之後，管家給程瑜發來檢測結果，是一張翻拍檢測報告的照片，照片中的檢測結果只顯示甲醛、苯、甲苯三項檢測專案，其中除2臥甲醛濃度為0.22mg/m³外，其他專案均符合標準。
管家發給程瑜的檢測報告，是由普銳賽斯（北京）環境檢測技術有限公司做第三方檢測機構檢測提供，該公司具有北京市質量技術監督局計量認證許可。但其提供的檢測結果僅為檢測報告中的一頁，且資料不齊全，其中甲醛檢測方法依據GB/T18204.26-2000《公共場所空氣中甲醛測定法》，甲醛標準值為≤0.10mg/m³。
記者隨後聯絡到該公司，該公司客服經理告訴記者，公司與自如確實在合作，實驗室所接自如的檢測業務，由系統派單。訂單按合作價200元1個點算，每天能做20單左右。但該公司正常檢測價格為300元1個點。
9月11日，自如在《關於空氣檢測及治理工作情況的說明》中提到，目前自如已與全國62家CMA認證空氣檢測機構開展工作，形成空氣檢測最大日均產能1147單。
水木藍（北京）檢測技術有限公司檢測員告訴深一度記者，自如委託該公司按照GD/T18883的推薦性標準來進行檢測。“這個標準更符合日常室內生活環境。”但亦有其他檢測機構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如果嚴格來看，GB50325是國家強制標準，必須達到，法律效力比GB/T18883要強很多。”
隨後記者查詢“國家標準全文公開系統”瞭解到，GB/T18883檢測標準源於《室內空氣質量標準》，是2002年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環保局、衛生部聯合釋出的我國第一部室內空氣檢驗標準，主要適用於居民住宅和辦公建築物，其它室內環境也可通用。該標準為推薦性國家標準，檢測要求為關閉門窗12小時，甲醛濃度不高於0.10mg/m³，即甲醛不超標。
GB50325檢測標準源於《民用建築工程室內環境汙染控制規範》，是質檢總局和建設部聯合釋出的，該規範適用於新建、擴建和改建的民用建築室內環境汙染的控制，該標準為強制性國家標準，檢測要求為關閉門窗1小時，最終甲醛濃度不高於0.08mg/m³，即甲醛不超標。
兩相比較，GB50325檢測標準在關閉門窗的時長要求上，要少於GB/T18883檢測標準。
“自如一開始用GB/T18883標準檢測，但市面上GB/T18883檢測公司就幾家，而且非常貴，一般都是1000左右1個點。”上海某檢測機構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自如曾找過他們，想委託該公司做空氣檢測，但由於該公司沒有檢測GB/T18883的檢測資質，合作未果。“現在（自如）也開始用GB50325標準檢測。有聯絡過，但他們單子太散，沒接。”
該檢測中心工作人員還告訴記者，影響檢測結果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在取樣前後，由於室內封閉與取樣時長未達到規定時間，所測得甲醛濃度也會有所差異。但實際封閉時間與取樣時間，並不會呈現在報告上，預設符合標準。
此外，在取樣過程中，檢測人員還可以通過故意取偏監測點、調分光光度計等手段，通過影響空氣樣本，來影響檢測資料。“我只能說可以調的太多了，這就是為什麼國家規定檢測公司不能有治理業務。”
▲某機構銷燬與自如有關的樣本
自如“話術”
當如李婷、程瑜這樣的自如客對自己租住的房子產生擔心時，自如的熱線電話開始變得應接不暇。
在自如擔任客服工作的馬克對此深有體會，自甲醛事件爆發以後，每天他所接的電話裡，大部分內容都與此關。
據馬克透露，最初，公司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新人的積極性，培訓時就一語帶過。一個小組長曾說過：“大家不要理他們（自如客），好多都是想趁這個白住自如的房子。”
在馬克提供一張自如客服“話術”清單上，針對可能遇到的有關甲醛問題各種情況，都有一一應對。清單內容基本與自如公佈的空氣檢測方案有關，分為6月1日前後入住兩種情況下的檢測流程，以及客戶可能提出的催促檢測、身體不適等方面的問題。“如果你接待客戶，回覆的不是公司提供的標準話術，你是沒有分的。你沒有分的話，就會被淘汰。”
儘管“話術”清單中預設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但其中仍有不少“不確定”的地方。
比如，遇到催甲醛檢測的租客，客服話術是：您好，非常抱歉，我檢視到您申請的空氣質量檢測是XX日XX時，負責同事收到後會在48小時內聯絡您溝通檢測事宜，具體時間點是無法確認的，請您保持電話暢通，感謝您的理解。
但最讓馬克苦惱的是，很多自如客的諮詢中都涉及賠償問題，這在清單裡也沒有明確的答案。自如對於甲醛超標房間給出的三種解決方案分別是：1、無條件退換租2、提供免費空氣治理，檢驗合格後再入住；3、90天品牌空氣淨化器無償使用。清單中表示，若客戶對以上三種方案都不接受，則直接將其訴求升級至二線，二線會直接升級至投訴管理部。
對於有客戶表示身體不適的情況，應對的“話術”也只是：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不便了，請您提供您的簽約資訊，我們馬上反饋負責同事儘快和您聯絡，協助您處理解決問題。
被銷燬的樣本
自如客吳皓同樣對自如提供的免費空氣檢測持懷疑態度，他自己找了一傢俱有CMA資質的檢測機構，以520元2個點的價格進行了檢測。
他計劃，一旦檢測結果顯示甲醛超標，便聯合其他北京自如客，請律師進行維權。
吳皓稱自己是“用生命在租房。”他告訴記者，自己7月3日入住北京海淀某小區自如房。入住5天前，管家帶他看房時，裝修隊正在房間內粉刷牆面，“當時的味道就很刺鼻。”但管家告訴他，正在裝修有味道正常，吳皓也沒太過注意。
同租的女生住進來便開始咳嗽，他自己也感覺到眼睛不舒服。不久，另一位女生開始出現“內分泌失調，看不清東西，尿血”等狀況。8月10日，該女生前往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進行體驗，體驗報告顯示，白細胞偏高，中性粒細胞絕對值偏高，單核細胞絕對值偏高。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舍友的咳嗽還沒好。“直到阿里的人租自如死了，我才重視起來。”吳皓一直覺得，自如很靠譜。得知自如甲醛門事件後，他開始慌了，隨即從網上買來甲醛檢測盒，測試後溶液顯示淺綠色，店家告訴他，“是超標的”。
如今的遭遇是吳皓沒想到的。在北京打拼三年換來的住房升級，竟然是住進了有甲醛隱患的房子。與吳皓一樣住在自如房的租客，皆在尋找合適的第三方檢測機構，他們裡有人戲稱自己為“炭包”，“白天吸霧霾，晚上吸甲醛”。
在一個叫“人肉活性炭包”的微信群中，一名來自武漢的自如客有些無奈，“現在網上預約，都問你房子是不是租的，如果是租的，就不願意過來。已經問了兩家了。”自如房大量湧入空氣質量檢測市場，以至於檢測機構產能不足，一度爆單。同時許多公司並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記者聯絡到一家杭州的檢測公司，他們稱可接杭州的檢測業務，但不接自如的單子。“實驗室不讓接，測出來超標，就有人投訴實驗室，實驗室都沒辦法正常經營了。”該公司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拒單是從9月3號左右開始的，但他也不能肯定投訴者是何身份。
“實驗室一天都能接到二三十個投訴電話，意思就說我們不正規。”實驗室為了“不惹麻煩”，便拒接自如客的訂單。該工作人員還透露，之前接自如的單，基本上都超標的，有些還超標比較嚴重。一家北京的檢測機構客服工作人員也告訴記者，之前他們也接自如客的單，但後來因合作的第三方實驗室不願再檢測自如房，所以才停了單。
據多位自如客透露，自如在公開說明中並未提及6月1日之前的租客如何檢測，管傢俬下告訴租客，可自己找CMA檢測機構，但發票抬頭必須是“自如”，才能給予報銷。
但當深一度記者以自如客身份，向上海淨袁環保科技有限公司諮詢檢測事項時，“化驗室是9月5號告訴我，自如的發票開不了，讓我們回絕客戶。（自如的訂單）化驗室都不化驗的。”該公司工作人員表示，由於對自如房進行空氣質量檢測的風險太大，公司並不想承擔責任，也不願意與自如產生矛盾。
該工作人員向深一度記者透露，在9月5日之前，公司所接到的自如客訂單，凡是需要開發票的全部退款。“當時每天都有20多單。”其中，採集完畢的空氣樣本被全部銷燬。
該工作人員從實驗室隨便抽取了四家已檢測出的自如房資料，其中三家資料顯示超標。該工作人員稱，自己住的也是自如房，9月5日，他使用公司的檢測儀進行檢測，結果顯示，甲醛超標，而該房間並非首租房，他已經住了一年。
9月7日，許多做空氣質量檢測的機構均向記者表示，目前已“爆單”，只能一週之後才能夠正常接單，有些則需要等待十多天。
“我們單子都跑不完，檢測員從早上6點出門，晚上10點到公司。最近一週的檢測量是平時的5倍。”上海一家檢測機構工作人員告訴深一度記者，由於忙不過來，很多單子都推掉了。
甲醛事件的風波仍在持續，一邊是忙碌的檢測機構，一邊是在焦慮中等待的自如客們。
（文中李婷、羅欽、程瑜、吳皓、劉敏、馬克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