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火箭村:6萬村鎮青年造出全球一半iPhone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來源:介面記者:楊舒鴻吉編輯:劉海川
儘管當天是耿洋在生產線上的最後一天,他仍要爭分奪秒地趕在規定時間內打卡上工。
他不會比平時鬆懈,也談不上更慎重。這仍然是平凡的打工一天。與這平凡相比,十天後,經由他手的iPhone將出現在上海南京東路、北京三里屯、倫敦攝政街、紐約第五大道店等地的蘋果店內,成為全球“果粉”追逐的時髦品。
對於他來說,“果粉”“時髦”全都無意義。他爭分奪秒的理由是為了自己。今天是他連續工作的第45天,按照規定,他可以在每月4500元的工資之外,額外獲得3600元“返費”(全勤獎)。
耿洋是昌碩科技(上海)有限公司的iPhone生產線上的一名質檢員。和富士康一樣,昌碩也是蘋果公司的代工廠。有報道稱,全球50%的蘋果手機來自這家位於上海浦東火箭村的“超級工廠”。
每年,來自全國各地的10萬青年在火箭村走上生產線,成為全球工業製造產業鏈中的一環。在日夜不歇的生產線上,他們有如工蟻,希望通過勞動換回屬於自己的價值,並試圖改變命運。
一
距離靜安寺26.7公里,距離陸家嘴16.9公里,距離上海迪士尼樂園6公里……火箭村並不是這座浦東遠郊村鎮的“暱稱”,而是它實實在在的本名——名稱來源於19世紀60年代人民公社大生產時代,當時村裡成立了一支“火箭突擊隊”,這個慣稱被沿用至今。
2004年,一座“超級工廠”在這裡落成,讓村落命運扭轉。昌碩官網介紹,公司於2004年在上海市浦東新區康橋工業區投資成立,佔地面積3200 畝,總投資6.27億美元。服務客戶覆蓋世界各著名品牌如蘋果,戴爾,東芝等。2012年,這家公司出口額達153億美金,產值966億人民幣,位居全國出口200強企業第4位,上海市排名第2位,浦東新區排名第1位,2017年位居《財富》全球500強第259位。
"超級工廠"建成以後,依附在其周邊的旅館、網咖、餐館迅速聚集漸成規模。火箭村有了如今的繁華熱鬧。“火箭村”,這個沿用50多年的名頭也直接和昌碩掛勾。
但在當地人看來,圍牆、鐵網、以及眼觀八路的保安,讓昌碩更像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堡壘,隔絕了兩個世界。
戒備森嚴的昌碩。攝影:楊舒鴻吉
昌碩保安小武的記憶中, 廠內現在有超過6萬多名工人工作和居住。每年來來往往的工人超過10萬人。他們平均年齡24歲。而1970一代稱得上是廠裡的“老人”,主要從事保安、保潔這類崗位。
秋季是iPhone手機的新品釋出季,昌碩會在暑假期間大量招聘工人來充實生產線,以應對秋季的出貨高峰。所以,這段時間也是昌碩一年中最繁忙的時段,招工量最大。成群結隊的男女,拎著行李箱從秀沿路地鐵站一路步行,在人行道上壓出呼嚕嚕的聲音。
望風而來的,還有“黑中介”以及前來刺探新款iPhone資訊的媒體人。“黑中介”能夠輕易地挑出對招工流程不熟的新人,以昌碩直招來詐騙錢財。而媒體人則可以通過昌碩招聘人數的多寡,來判斷當季iPhone的銷售情況。
他們“窺探”的眼神,讓小武“感到緊張”。
今年的夏季招工季,河南安陽滑縣的耿洋成功進入昌碩。這位25歲的青年小學畢業後輟學,目前已有一兒一女。
早婚生子是老家的習俗。外出打工也是一代複製一代的生活。他是家中的獨子,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在姐姐的帶領下,他甫一成年就進入北京的一家服裝廠成了流水線上的工人。臨出發前,他的父親對他說“出去鍛鍊鍛鍊,以後回家好繼承窯廠。”
今年年初,他所在服裝廠因為環保問題關停。他結束“北漂”生涯,返回河南。2018年6月的一天,一位同鄉對他說,入職昌碩不需要多高的門檻:會26個英文字母,年紀輕,身體健康,沒有大面積紋身即可,“還可以去上海闖一闖”。
還沒入職,耿洋就被“黑中介”騙走了600元,這件事讓他心疼不已。後來,輾轉通過老鄉的幫助,他才在來上海的第二週進入昌碩的iPhone生產線上成為一名流水工,主要工作是對home鍵和攝像頭質量進行把關。
他說,實際上機器已經對這些元件進行過了篩查,並把相關問題排查出來,以A、B、C、D四個字母來概括四類故障情況。他只需要對電腦提出的故障進行復核,並點按這四個字母的按鈕,對故障進行確認即可。
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他需要對6500部iPhone的相關元件進行篩查。期間,他可以在早上9點、下午3點獲得15分鐘休息時間,在中午11:30獲得50分鐘午餐時間。夜班工人的生活時間正好相反,休息、用餐時間也依此類推。
憑藉這份工作,他每個月可以拿到4500元工資,連續工作45天,沒有曠工、遲到、早退還可以獲得3600元“返費”(全勤獎)。但工人們離職需要提前半個月向主管申報。每週,工作六天,工休一天。不需要體力、不需要文化、不需要溝通交流——流水線的工作在耿洋看來是近乎完美的。
入廠後,他便立下目標:拿到基本工資的基礎上,拿到那筆“返費”。這樣才夠他寄錢回家供一家人的開銷,並且能夠還上購置的一輛寶駿510車貸的貸款。
“返費”正是昌碩這家巨無霸企業管控工人們的方法之一。
耿洋說,如果是早班,他需要在7:30起床,然後用20分鐘的時間一路小跑從宿舍趕到生產線,在7:50前過完安檢併成功打卡。除了用來激勵工人的工作熱情。“返費”還是用來防止iphone新品資訊洩漏。
保安小武說,昌碩廠的建築是回字型結構,最外圍的是包括員工宿舍、食堂在內的生活區,核心生產線位於廠區的最中間,曾有人飛過無人機,但最終也無法確認生產線的具體位置。
此外,為了防止員工洩密,園區內實行一人、一卡、一臉的准入制度,遍佈人臉識別功能的攝像頭。耿洋還說,生產線上嚴禁攜帶金屬物品、手機、和零食,每一次被安檢儀查出或者被主管發現有違禁品,都會讓“返費”付之東流,甚至會丟掉工作。
耿洋的手機裡,存著幾段兒子過程日的視訊。楊舒鴻吉攝
所以,耿洋隨身攜帶的口香糖、香菸盒中,錫紙包裝都要被撕掉,因為這層錫紙會觸發安檢儀。這也是昌碩職工的共同習慣。
有一次,他誤將一塊錢硬幣帶在身上觸發了安檢儀,那次“記過處分”讓他至今對安檢儀都心生畏懼。
耿洋說,iPhone的生產線和之前工作的服裝廠鬧鬧哄哄不同,是一種讓人緊張的安靜。始終緊閉的窗簾,明晃晃的大燈,每個人都在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並禁止交談,“有種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的錯覺,覺得憋得慌,但又很麻木”。這種感覺會持續到下班鈴聲響起才會消散,“不如在服裝廠裡聽著轟鳴的機器聲來得真實。”他說。
二
火箭村的凌晨5點多,夜班的結束鈴聲響起。數千名工人從廠區魚貫而出,湧入夜市。砂鍋麻辣燙攤主成為就在人群的鬧鬧哄哄中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夜市與昌碩一街之隔。300米的長街上遍佈著麻辣燙店各類小吃、雜貨、電子產品以及網咖。和上海市區的高物價相比,10元一頓的餐食隨處可見。浸著油漬的地面,嗆人的油煙味,刺眼的各色霓虹燈以及喧鬧、吆喝的人群——夜市是火箭村最有活力的地盤。
面對攤前十多位昌碩青年的點餐需求,成為靈巧地抓著菜,然後放進砂鍋。開火、烹煮的同時,已經計算出價格,一氣呵成。
成為說,她和老公是在昌碩建廠的那一年就來到上海打工。和數萬昌碩青年一樣,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她們最終選擇在昌碩廠對面的馬路上賣麻辣燙。
為了儘可能多賺錢,他們不得不順應昌碩青年的作息,每天早間5點起床開攤,夜間1點收攤回家。這樣的生活已經保持了14年。
成為的攤前,掛著誇張、滑稽的廣告。楊舒鴻吉攝
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工友們吃得不亦樂乎。這個清晨,耿洋有些沉默。在一個人的餐桌上,他用2000多塊的vivo手機刷著快手,與鄰桌的熱絡地談論“返費”形成鮮明對比。
耿洋說,因為離開學校早,他不會打字,也無法玩遊戲,更不會上網搜電影。也因為不會講普通話,他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活動。“平時下班後的樂趣就是看看家人發來的兒子、女兒的視訊,或者是工友在朋友圈內分享的小視訊。”
原欲和鄉愁,是在生產線之外,耿洋的近乎全部的內心世界。
但在成為眼裡,昌碩青年的青春是毫無前途的。
成為說,昌碩廠裡的孩子來自天南海北,絕大多數都是偏遠地區的窮孩子。“吃不慣廠裡的漢堡包,所以他們喜歡7塊一瓶的啤酒。”很少有人能在昌碩做得長久,所以他也很少能見到熟悉的老面孔。成為猜測,“大概是因為重複性的勞動,讓人很容易厭倦吧。”
因為青年的聚集,夜市內打架鬥毆、醉酒鬧事的事情時有發生,曾讓成為一度心生不安,“孩子們離家在外,而且都是剛剛成年。喝酒之後,內心壓抑的情緒就出來了。喝著酒、通著電話說想家的;也有在車間被組長打壓了,內心不平的;也有言語不和就打架的,前一句還在聊天,後一句可能就扭打在一起。”
如今,藍底白字的警方提示張貼在了夜市的各個角落,“打贏坐牢、打輸住院“的詼諧告示顯得格外醒目。
還沒入夜,昌碩夜市就已經開始熱鬧。青年們在為晚班做著準備。攝影:楊舒鴻吉
“我的孩子堅決不會讓她打工。”有了昌碩青年的對照,成為掙錢的動力更足。每天超過12小時的勞作,能為她帶來每月2萬多元的收入。除了繳納攤位租賃費,他用餘下的積蓄為女兒在江蘇省鹽城市買了一套學區房,並讓女兒順利進入鹽城最好的中學就讀。
“我不想讓我這一代人的命再在下一代人的身上重演,我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如果不讀書,那麼我們的命還是和昌碩的孩子一樣,打一輩子工。”成為說。
三
在夜市10多年,成為看慣了人來人往,但成功改變命運的人幾乎寥寥。甚至有青年在離開一段時間後,又重新回到了這裡。
此刻的昌碩工廠更像是個避難所,讓青年們忘掉出身的卑微,城鄉差距的落差,都市中身份認同的迷失,以及難以觸控的理想。一頭扎進日夜不停的生產線上,他們獲得片刻的安寧。
身著工服,從廠區魚貫而出的青年。楊舒鴻吉攝
就在耿洋準備上完最後一天班辭職離開的時候,1999年出生的陳雯和4個小姐妹一起從無錫趕來,入職昌碩。5朵“小花”的年齡分別是97年、98年、99年和兩個00後。
陳雯並未進入生產線做一線生產員,而是成為一名行政人員,為某條生產線的數千名工人統計加班資料,以便財務發放工資,工作時間從早上7點到晚上7點。儘管只是文書工作,但陳雯知道這個工作不能馬虎,因為只有多加班,才能多拿錢,“算錯了一筆,會被人找麻煩。”
身材嬌小的陳雯顯得有些柔弱,從昌碩廠走到夜市不足百米的路程,就讓她氣喘吁吁,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她謹慎的用紙巾擦拭,唯恐弄花了精緻的妝容。這一刻,臃腫工裝下包裹的是一位普通的鄰家姑娘。
她說,“在老家河南讀完中專的美甲專業之後,本來已經考上大學。但是對大學失去了興趣。家人也不反對。所以和小姐妹們一路向東,先是到無錫,然後到昌碩。”
和耿洋對工資的斤斤計較不同,陳雯的昌碩之旅玩樂的成分更多。她甚至說:“不清楚每個月的工資是多少,不知道夠不夠花,不知道這份工作會做多久,也不知道未來想要做什麼。畢竟現在我又不需要養父母。”
一面回答著提問,她一面在夜市點了一些熟食、4個饅頭、一瓶礦泉水,當作晚餐的全部內容。
陳雯下班的同時,耿洋已經買好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把一條牛仔褲塞進一個塑料袋裡。準備在回家的前夕再買些糖果,就構成了回家全部行李。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個牽掛:同在一條生產線的女生王小麥答應過要和他一起回家,並且約好了要一起從火箭村出發。說起王小麥,耿洋的臉上笑得靦腆。
“她人不錯。就是脾氣有點倔。受不了組長的欺負,所以‘返費’也不要了,就想回家。所以就約著一起。明天我們先一起坐車到鄭州。然後我爸會開車來接我,王小麥會轉車回周口。”一邊笑著說著故事,他一邊摸出手機,開啟QQ,找到王小麥的頭像,語音問她:你明天的車票是幾點的,我們什麼時候碰頭?
發完語音,他還不忘重聽一遍,檢驗自己話語的清晰度。然而此時手機螢幕上顯示,對方已經將他刪除好友。
悵然若失地耿洋隨即告辭,走出成為的攤子,有些恍惚地穿過路口,消失在昌碩的閘機的另一端。
按照他的計劃,如果不出意外,一個月後,他將出現在鄭州富士康的生產線上,繼續當一名流水線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