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過時了嗎?
馮唐說韓寒的作品,沒有文學的“金線”。轉年韓寒出版《我所理解的生活》時,就在封面上印了一條金線,書名和作者名韓寒都被放到這條金線上。
金線只能成為觀點之爭,還是金錢事實分明。就像韓寒有沒有代筆註定成為千古之謎,有沒有173CM,還是可以一論的。從《後會無期》的6億,到《乘風破浪》的10億,再到《飛馳人生》的14.3億(上映12天),“韓式電影”票房看似一路走高,但隱憂已現。
作為春節檔首日排片第一的《飛馳人生》(《飛馳人生》20.9%,《瘋狂的外星人》20.4%,《新喜劇之王》19%,《流浪地球》11.4%),上映首日就落後了《瘋狂外星人》近1億票房,最終成為春節檔探花。
不同於以往小鎮青年的焦慮和迷茫,《飛馳人生》的主角是功成名就卻又跌入谷底,想要翻身卻處處碰壁的賽車手。他的口號不是“我要贏”而是“我不想輸”。人到中年,最怕自己沒信心。所以,韓寒借張弛之口說“只有一個人對自己沒信心的時候,他才是真的過時了”。
張弛固執的以為自己的技術永不過時,這可能也是現實中韓寒所面臨的問題。17歲少年成名,隨後,七門學科不及格、退學、拒上大學等行為讓其飽受爭議,韓寒也以一個叛逆者的形象成為年輕人的意見領袖。
當有的觀眾還期待他在片中表達觀點時,殊不知韓寒早已三十有六,當年那個飛馳少年,如今已步入結婚生女準岳父的“哀樂中年”,很少寫作,微博裡也不再“炮轟”。
而在去年初,韓寒在微博感慨自己當年退學很失敗,不希望後來者學習,“說明我在一項挑戰裡不能勝任,只能退出,這不值得學習。值得學習的永遠是學習兩個字本身”。
一個人能直接否定自己的“少年事”,體現出來的到底“落寞之情”,還是已經不再想和這個世界談談的“自冾圓融”?
一生熱愛,回頭太難
如果說《後會無期》是離經叛道的馬浩漢對破落故鄉的別離,《乘風破浪》是男主角藉由時空穿越完成的父子和解,《飛馳人生》就是張弛對理想主義的獻身。
從故事核心上,《飛馳人生》仍然是一部韓寒個人風格明顯的電影。從《乘風破浪》就開始有的賽車元素,在電影中被髮揮到極致。電影最後的寫到“此片奉獻給你所熱愛的一切”,無疑在宣告最後沒有剎住車的張弛,就是“一生熱愛,回頭太難”的韓寒自己。
《飛馳人生》講述了曾經叱吒賽車界的炒飯攤老闆張弛(沈騰飾),試圖重返車壇,卻頻頻遭現實打臉的故事。他重新集合當年的兄弟,領航員孫宇強(尹正飾)和修車師記星(張本煜飾),對抗新生代的車神林臻東(黃景瑜飾)。
五年前,為了孩子上學和戶口的問題,張弛答應和人比賽飆車。被警察抓住,他被禁賽五年,人生跌入谷底。
禁賽期滿,張弛熱血難涼。於是他和好兄弟孫宇強,四處求贊助。他們去求勵志大師,被送了一頭羊。上節目求贊助,又因為表演失誤無果。最後不得不給大佬騰格爾唱歌跳鋼管舞,並在賽服胸口繡上大佬女朋友朱春娟的名字,才勉強組裝出參賽車輛。
人情冷暖,倒也平常。如果說現實經濟條件的打擊,沒有擊垮張弛。那麼“新王”林臻東的出現,開始讓張弛自我懷疑“我的技術是不是過時了?”張弛的高調回歸,如果不能奪冠,似乎就在向賽車界宣告“舊王已死,新王當立”。
為了賭這一口氣,張弛記住了巴音布魯克賽段所有的彎道。在領航員宇強受傷不能過體檢的情況下,他獨自上路,成為最孤獨的理想主義者。最後,在夕陽燦爛的餘暉裡,張弛駛向了熱愛的彼岸。從踏上賽場的那一刻起,他和他的人生都已無法回頭。
林臻東在玩車,張弛在玩命,這場比賽對於兩人的分量懸殊一望而知。張弛,代表著舊時代的車手,以個人技術見長。林臻東,代表新時代的車手,一切都是錢和團隊的運作。
不止是林臻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張弛飛出懸崖的時候愣住了。如果說唐吉坷德是最後一名騎士,張弛無疑是最後一名賽車手。正如歌詞的反覆吟唱“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愛人”,張弛獻出了自己對賽車最後的敬意。
小鎮理想,漸行漸遠
與前兩部電影相承,《飛馳人生》的敘事空間同樣充滿了老舊、破敗的氣息。同一個上海,郭敬明在紙醉金迷裡不肯醒來,而韓寒永遠在小鎮街巷踽踽徘徊。作為文學思維的自我影像轉化,可以窺見站在兩頭的文化領袖的分歧和困境——不是奢侈就是清貧,中堅階層和大眾生活永遠缺席。
《後會無期》的東極島面臨“大島建小島遷”的命運,落滿灰塵的大禮堂、牆壁剝落的走廊、隨意丟棄的殘破傢俱都印證了東極島的破敗與陳舊;《乘風破浪》裡的“亭林鎮”隨處可見的江南水鄉建築—青瓦白牆,白牆早已泛黃並且佈滿了黑色的黴斑,沒有高樓大廈,多是破敗的建築和二層高的住宅。
到了《飛馳人生》裡,張弛的家是一棟破舊的小樓,陽臺上可以看見東方明珠。林臻東誇風景好,張弛感慨不久就會有一棟高樓擋住視線。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鏡頭,無疑是葉經理(魏翔飾)和張弛站在鏽跡斑斑的鐵樓梯,對唱《光輝歲月》。背景繁華的東方明珠,更突顯小樓的“過時”以及大時代對小人物的嘲弄。
和前兩部電影一樣,韓寒還是習慣於用懷舊金曲和小鎮空間,去傾訴人的異化和對城市的失望。上海世博會開幕之前,他還作了題為《城市讓生活更糟糕》的演講,而他對小鎮——尤其是自己的故鄉上海市金山區亭林鎮——卻始終懷有一份揮之不去的駁雜情感。
韓寒時常返回亭林舊居,在上海時開車載著朋友在周邊的小鎮閒逛,在廢棄雕塑園、爛尾樓、佘山天坑等場所覓得物外之趣。韓寒認為“從審美的角度講,中國的小鎮是能在世界上立起獨特的審美體系的,但中國的城市不能”。
《乘風破浪》最後,小馬遠走,六一身亡,阿正入獄,小花產後抑鬱自殺,歌舞廳被拆除。友誼、愛情、事業三絕產,理想主義者青年徐正太最終淪為失落於現實世界的落魄中年人,淪為時代發展的潮流之中的浮萍(《乘風破浪》的英文片名),上下浮沉。
《飛馳人生》結局,張弛贏得比賽,卻輸了性命。在兒子張飛的想象裡,他依舊活著。繼續吹牛,繼續和同學的父親飆車,繼續著理想主義的人生。這個曾經想要和命運奮力一搏的中年人,最終身死魂猶在,留下了舊時代車手最後的光輝印記。
叛逆和解,狂流東去
1986年的《獅子山下》、1988年的《奉獻》、1990年的《光輝歲月》、1994年的《大哥你好嗎》,韓寒的電影始終可以串出懷舊金曲合集和冷笑話大全。葉經理對沈騰說再見的時候道“我要去馬爾地夫,到時候在島嶼游泳,分手快樂”,無疑讓人尬然失聲。
儘管梁靜茹的《分手快樂》街知巷聞,但是那一句“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到熱帶的島嶼游泳”還是差了點意思。而給孩子起名張飛,兒子說同學嘲笑,張弛訓斥“是劉備不樂意還是關羽不同意”的梗,也是非常典型的書生笑話。
如果硬要拆解韓寒的三部電影,得到的關鍵詞一定會是:小鎮、金曲、段子。用簡單的故事串起一堆俏皮話,這樣的方式其實非常不具有電影感,把觀眾觀影的代入感撕得支離破碎。《飛馳人生》就很明顯的分成了前後割裂的兩部影片:半部段子,半部勵志。
這種“韓式電影”思維來源於他文學創作的金句思維。正因為對“玩文字”的看重,他才會把以往作品中“金句”摘出來,出版了兩本完全是“金句”集錦的精選集——《毒》和《草》。
兩本精選集的出版意圖,除了韓寒的個人偏好外,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大家會買賬”的商業邏輯,這種商業邏輯放置於《飛馳人生》這部電影身上依然成立。
橫亙在韓寒文學思維與影像思維之間的是商業邏輯,且商業邏輯已經滲透到了他的電影思維中,《後會無期》和《乘風破浪》的高票房也堅定了他的思維模式。
多年來,韓寒便一直活躍於大眾的視野中,職業賽車手、開部落格、寫微博、客串電影、拒絕加入作協。對於大多數墨守成規的80後來說,韓寒的名字成為了一個“卡里斯馬”式的想象浪漫的抵抗符號。
這二十年,韓寒的形象也出現了兩次轉型。第一次轉型出現在大範圍“部落格論戰”之後,其部落格中一系列雜文的推出,使得他成為了“青年意見領袖”的代表。然而,這個形象在“韓三篇(《談革命》《說民主》《要自由》)”之後開始衰退。
“韓三篇”發表於2011年12月底,《1988》出版於2010年,第一部電影《後會無期》籌備開始於2010年左右,三個事件幾乎產生於同一時間段內,且表達的觀點都開始趨於保守。
如今,走進影院的不少觀眾仍極力想在韓寒身上尋找自己,尋找自己內心渴望但又無力扛起的那份張狂,尋找那份張狂帶來的心靈慰藉。只可惜,《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並沒有做出回答。
張弛自我懷疑時說“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其實《平凡之路》的歌詞清晰地展現了韓寒的成長曆程。保守與審慎的主流趨從中呈現的是他個人的成長,夾雜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功名、利益、無奈、妥協。而從這種複雜的嘆息中,也能瞥見時代文化的變遷。
當郭敬明為了《爵跡》哭泣,當韓寒感嘆退學失敗,我們是不是可以像張弛一樣感慨一句:那個時代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