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者”角色機制:逍遙子的下輪“頂層設計”?
王如晨/文
16日晚,“2018年看中國”一場夜談中,央視著名主持人張斌問阿里CEO逍遙子是什麼型別的企業家。
逍遙子沒有就“企業家”一詞展開回應。他先簡短回憶了11年前進阿里時的心態,說自己只是感覺這行業有潛力有希望,但“一個上海人”到杭州去,並不知道能做多久。不過,隨後多年,一路下來,不知不覺成了淘寶商城、天貓、雙十一的“創造者”。
“可能‘創造者’三個字是我最珍惜的在阿里巴巴的我的稱號。”他說。
顯然,他更願被稱為一個“創造者”。
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角色意識?這裡面到底有什麼邏輯?
我的體會是,藉助“創造者”一詞,逍遙子其實隱性地回答了三個問題:
一、“創造者”型企業家如何養成;
二、“創造者”,是逍遙子對阿里11年職業生涯的認同,也是阿里內在的角色要求;
三、“創造者”,不僅是逍遙子自我價值評估,更是事關阿里集團如何激盪內部活力、保持創新、創業精神的長效機制。
讓我們展開。
“創造者”企業家如何養成?
這層確實有些不易覺察。但若你結合以往多次言論,會發現,幾年來,逍遙子每次談這類話題時,幾乎都會強調自身如何從淘寶CFO崗位開始就涉入一線業務,並走上多元的管理崗位。
要意識到,如果逍遙子當年從盛大離開,去的不是阿里,而是其他網際網路公司,比如百度、騰訊,是否會有今日榮耀。我認為真的挺難。BT這類公司的人才觀,更重視“專業度”,而在一個崗位,可能會待很久,扎得很深。
比如百度多年來強調技術立身,能從側面印證其他更多崗位的垂直專業氣質。你也能從過去多年騰訊、百度管理層輪崗範圍中感受到這一面。阿里高管層的崗位變化,要比它們頻繁、密集得多,從而能呈現多樣性的融合特徵。上半年,在成都一次活動,語嫣跟我說,她在阿里應該換過14次崗了。
逍遙子進阿里時,角色是淘寶CFO。但他直接接觸一線業務。某次他要求封殺一個違規商家,訊息傳到商家那裡,負責人很緊張地問誰是“逍遙子”,對接的人說是淘寶CFO,他非常吃驚,說CFO也管這檔子事。
某次接受採訪時,媒體要逍遙子對比一下盛大與阿里對自己的影響。在對盛大表達諸多感恩後,他說盛大CFO就是CFO,主要是財務與IR方面,而淘寶CFO必須要接觸一線業務。
此次夜談,逍遙子再度強調進阿里後接觸一線業務的資訊。這絕非偶然。
這有個老話題,幾乎已成段子。就是當初馬雲對CFO的角色認知比較謹慎。CFO擅長計算,但視野常常有限。平衡長短期目標時,會導致企業缺乏遠見,喪失未來發展空間。馬雲對這個角色一直比較謹慎、戒備。CFO必須懂業務,許多關鍵角色必須輪崗,這種機制會生髮出複合的生產力與創新精神,讓一個企業具有融合、會通的視野。
在我有限接觸的幾次,逍遙子幾乎全部強調阿里的多樣性優勢:一是文化,二是生態,三是人才。
這其實也是後來CEO崗位養成路徑之一面。想想看,如果逍遙子只是專注於CFO,他能否會有後來的創造者角色。那幾乎不可能。
你要看到,淘寶商城以及它最終的天貓、雙11等,它們的誕生,無論就業務創新、競爭、平臺升級還是生態構建維度看,都處於一個關鍵的融合週期:大國製造業快速崛起;商品短期年代已經遠去;民眾消費開始升級;移動網際網路爆發前夜;阿里集團正處於商業模式重塑的時刻,整個組織快速壯大中,有一種無可抑制的生命力,但卻急須分層……
這類複雜時刻,醞釀著鉅變,新的技術、產品、服務、商業形態會讓一個平臺具有指數級的成長能力。而“創造者"角色應運而生。“他”的創造性,必得建立在多元養成、融合視野的基礎之上。每一個光輝時代,都不是邊角的創新,而呈現為系統的力量。“逍遙子”一類的人,就是如此。
當然,某種程度上,也必須得說,這類週期的阿里,也創造了一個個的”逍遙子“。也許不是一個花名“逍遙子”真名叫”張勇“的人,不是後來的CEO,而是其他崗位上的阿里人。
其他企業的領軍人,雖也常常被稱為“企業家”,但有的角色實在單薄,缺乏多元養成。這絕非否認專業維度價值。事實上,企業家大都有特定領域專業度,歷經多年,融匯更多,成就強大領導力。
創造者,巨頭的內在要求?
那麼,為何說“創造者”既是逍遙子對阿里11年職業生涯的認同,也是阿里內在的角色要求?
上面已在企業組織關鍵週期的創新層面給了側面回答,尤其強調了每個轉型、升級週期領導者融合的視野要素。
其實,逍遙子對張斌提問的回答,更有另一個老話題。那就是"創造者"與“企業家”、“管理者”、“職業經理人”的差異。
我對言語表達相對敏感一些。在有限的直接溝通與間接觀察中,我發現,無論是馬雲還是逍遙子,他們對“企業家”、“管理者”這類詞彙強調得較少,對於“經理人”尤其“職業經理人”更是充滿一種謹慎、警惕,甚至批判。
馬雲對職業經理的認識經歷一個過程。早期,阿里十八羅漢缺乏精細化管理意識,師生情、江湖味有戰鬥力,但用他的話說,皮球往東,全部人馬就衝到東,球往西,人都往西了。後來阿里一度大量啟用職業經理。尤其第一波國際化週期與B2B業務IPO前。但職業經理過度追求短期數字的“三把火”效應,導致阿里一度出現震盪,價值觀曾扭曲。當年的“春暉事件”就有這背景。
馬雲後來對職業經理的認知就定了型,基本不掩揶揄。他還曾戲謔地說,不喜歡上海人,不喜歡MBA,不喜歡職業經理人。逍遙子有次對我們開玩笑說,自己三“毒”俱全。
但逍遙子從不認為自己是職業經理角色。
這是他加盟阿里之前就懷有的一種意識。上面提到他對盛大與阿里兩個公司的評價,他說自己在盛大網路就是CFO,主要就是財務與IR,而淘寶CFO必須接觸一線的業務。這種差異,要求一個即便專業要求甚高的崗位,也必須具有多面手的特徵,這會培養全域性意識。
當這種機制運轉到一定成熟度,單個人才的價值,甚至勝過許多角色的疊加。因為,這種人才是一種有機的養成,不是在外面考取各種證件的技能組合人才。
更重要的是,這種多面、多元的要求,會強化員工對於公司的認同感、歸屬感、參與感,從而持續沉澱一種不是創業勝似創業的意識。
逍遙子們的“創造者”角色,就流淌在這種意識中。
2017年,逍遙子對夸克君等人講過阿里是如何發掘新一批年輕領導層的。他提到了蔣凡。蔣加盟阿里前,是友盟創始人,被阿里收購後,蔣凡成為阿里人,原本做一段時間走人。我們在外面也看過許多創業公司出售之後,創始團隊的命運。
但逍遙子覺察到了他的心思,找他喝茶,用一段話打動了他:“想不想咱們一起折騰點事情,以後你可以講故事給孫子聽。在一個國企或者在一個外企裡按部就班的幹上十年,每年賺有數的多少錢,然後各地參加個馬拉松等等,這樣的日子你現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不是不對,只是每個人有他的選擇。那麼我說你想不想一起,在阿里這個舞臺上來表演一下,留下一點記憶?”
逍遙子的表達,完全不是職業經理人的口吻,而是創業者的口吻。
職業經理人更擅長跑100米。他們幾乎會在最短的時間,不惜削足適履地強力調動各種資源,完成一個短週期的運營目標。或者採用休克療法,完成軍令狀。結果看上去非常璀璨,但會留下許多長期的後遺症,帶來許多波動。
逍遙子說,他不喜歡休克療法。他更崇尚中醫學裡的“調理”,他有足夠的耐心。如果對一家公司沒有認同,沒有全域性的瞭解,沒有包容性,沒有將自身創新的精神與企業命運結合,幾乎不可能有這種表達。
是啊,這種理念之下,你的許多努力,要想轉化為讓眾人看見的成果,需要長週期,需要很多慢功夫,有些努力不但未必被人看到,最後還可能因為失敗而遭受更多壓力。這裡面有強大的歸屬感與忍耐力。
逍遙子說過,變革必須承受住寂寞。他這種認知,當年在盛大就曾被強化。他多次對外講過,陳天橋在壓力最大的時候,頂住董事會與公司管理層的苛難,選擇了免費策略,一舉變革了商業模式,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在天貓、“雙十一”以及盒馬誕生等諸多案例上,感受到了逍遙子等人的堅持與忍耐。這種特質,職業經理人即使有,也很難堅持到底。
在回答張斌的問題時,他辨析了“管理者”與“創造者”的差異。他認為,領導者不是要“管理”業務,而是要創造、創新業務。
他的表達讓我想到孔子的“述而不作”理念。後者是一種復古的保守策略。就是說,孔子更多是遵循以往的文化模式,“述”就是道,沿著走的意思。“不作”就是不能隨便變更。過度強調“管理”,其實更多就是沿循以往的路徑,有路徑依賴徵兆。
“創造者”的角色,其實就是要不斷打破這種以往的正規化,打破述而不作的體制,將業務或整個企業置入一種永續的創新機制中。
“創造者”,提醒與警告?
這也就是我最後一部分要說的內容了。那就是,“創造者”角色的定位,是逍遙子對阿里11年職業生涯的認同,放在此刻,他更多的用心,恐怕不是為自己蓋棺定論,而是對阿里未來人才觀提出要求,想給一個偌大阿里灌注更多創新、創業的精神與文化氣質。
因為,“創造者”的角色意識,事關網際網路公司尤其巨頭公司的創新、發展、傳承。逍遙子應該是在建立一種長效的機制。
要看到,阿里已經不是小企業,而是一個龐然大物。不但業務版圖多元,組織架構、生態體系、文化等方面更是多元。如此複雜的組織,如果陷入一種僵化的“管理”情境,必定無法避免臃腫與官僚。
事實上,2015年的阿里,在化解移動網際網路挑戰的過程中,曾經有過這種狀態。
關於這部分,這裡我想援引今年9月我在印度一個大巴上寫的幾段文字。主題是連續創業的機制與文化,兼談網際網路巨頭的創新策略。
我提了雷軍、王興、黃錚都是連續創業者。連續創業不是簡單的時間接續,而是智識、經驗、技術、產業的融合。截至目前,他們都各自成就了一個相對成功的企業組織。
不過,我認為,對於規模已經相當龐大、形態相當複雜的巨頭來說,必須建立一種類似連續創業的機制與文化。這個可能比雷軍、王興、黃錚等人創立的企業組織更具說服力,也更具普遍的意義,它更是一種常態。
因為,內部持續的創造、創造,比外部不同形態的組織接續,更考驗經營者的耐力,更考驗一個公司內在的價值觀。巨頭公司,因為組織複雜,內部每一波變革,如果沒有長期形成的機制保障,會出現休克或震盪。
因為,巨頭公司與中小公司的時間觀念與時間的管理,有很大差異。
小公司,船小好掉頭,變革可突進、突變,可180度,時間密度高度不均勻。但恰恰如此,它才有更大的超越機會。
巨頭卻不可能採用這種策略。它必須將變革、創新、連續創業的基因灌注在價值觀與日復一日的運營中。苟日新,日日新。而且,在系統創新的同時,巨頭必須承受巨大壓力,提前預埋影響未來多年的種子。
缺乏這種意識的巨頭,也許能依靠上輪創新產生的邊際效應活得不錯,甚至通過區域性打磨,還顯得很精緻、圓潤。但路徑依賴到最後,就是死寂與腐朽,最終失去未來。
巨頭的連續創業機制,就在於,精緻之外,需要持續灌注一些原始的、粗糙的力量,它更多來自小的單元與個人。許多危機意識必須建立在日常運營的細節中,而不是所謂重大變革時刻。
回到逍遙子說的“創業者”角色。我個人認為,這裡面有他對阿里持續連續的創業、創新機制的呼籲。他對自身領導者角色的定義,應該也是他對阿里企業領導層的提醒甚至警示。
我甚至預判,這很可能也是2019年成為董事局主席之前,他的某種頂層設計的種子。在光芒四射的馬雲即將卸去這一職位後,阿里需要更為強大的超越任何個人層面的制度保障,某種程度,它與阿里的價值觀兩位一體。
庫克還是納德拉?
文章結束前,一位朋友說,逍遙子這類人非常像是蘋果的庫克。我說,恰恰相反。他是庫克的反面。若說相似,他可能更像微軟的納德拉。不過,他應該還是像他自己。
庫克頗富口碑,尤其擅長供應鏈管理與精細化運營,能發現很多業務的細節。但這種風格,更多還是停留在過去的路徑裡。相比喬布斯時代,庫克時代的蘋果正變得越來越精緻,越來越精密,運營也越來越精細,卻最有可能失去更大的未來。
因為,喬布斯去世之後,截至目前,我們仍沒有看到蘋果有什麼真正革命性的變化。庫克更像一個出色的守業者,他兢兢業業。
而微軟,隨著2014年納德拉擔任CEO,已重新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尤其是基於多元生態建立的高度協同與共享的雲端計算服務體系,已成為成長的新驅動。
納德拉在微軟已26年,但他保持著如此“創造者”的精神,迅速扭轉了過去10多年微軟給人的印象。
逍遙子在阿里,雖不像納德拉在微軟那麼久,但就擔任CEO的時機來說,同樣也是一個變革之秋。
除了天貓、雙十一,2015年以來的阿里重大變革,也都有他的烙印。包括最新提出的“商業作業系統”,定會生髮更多的原始創新。
但他應該還是他自己吧。這個出色的領導者,去年獲得最佳CEO稱號,絕非偶然。雖然即便多年以後,人們說起阿里,仍會高揚創始人馬雲的聲名——他確實更是一個創造者,但在一個組織如此龐大之後,若還能保持創業、創新的精神,我想,逍遙子此刻的表達,對於阿里集團來說,可能具有更為緊迫的現實意義。
過去幾年,我持續說過,中國數字經濟時代的商業理念與管理學思想,很多方面有超越的更多基於製造業誕生的西方管理學經典原理。只是還沒有更多總結。後者既跟一個巨大的產業、時代還需要進一步沉澱有關,也跟我們的學者與觀察者缺乏自信有關。類似馬雲、逍遙子與阿里集團之間的故事,不是已故的曾仕強等人不斷鼓吹的“中國式管理”,它就是具有更多普遍意義的管理哲學。隨著數字經濟的驅動力進一步增強,中國企業原生的商業思想,尤其是創新的文化機制,也會成為全球主流的商業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