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志成城硬造《流浪地球》,中國電影撞進重工業時代
2016年,不少人覺得“國人還沒有能力拍攝好科幻電影”,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還要等待數年。
2019年農曆大年初一,在一群就是不服輸的中國電影人的協力打拼下,“元年”意外到來。
科幻小說《三體》的粉絲們曾一直覺得,中國科幻電影元年,應該會在2016年如期到來。
直到當年6月17日,網上傳來訊息:“電影《三體》上映將無限期推遲。”
專案主控方——遊族影業CEO孔祥照同時被宣佈離職。據傳,《三體》原本定檔當年7月,投資額已從預期的2億飆升到4億;而導演拍攝的素材全部遭棄。
2015年,中國科幻小說家劉慈欣的長篇小說《三體》,拿下了被稱為科幻界諾貝爾獎的“雨果獎”,也被國內外粉絲譽為神作。
大劉得獎後,他的作品成了最搶手的影視IP,各大公司紛紛跟進。
除遊族影業的《三體》外,《球狀閃電》被摩天輪影業收入囊中,《超新星紀元》被派格傳媒拿下,甯浩買下了《鄉村教師》,而《流浪地球》和《微紀元》在中影手上。
在其它公司還沒動靜時,《三體》是進展最快的一個專案。2015年3月開機,4月開發佈會,7月底就宣佈殺青。
但此後,對該片寄予厚望的中國科幻迷們,開始不只一次被“放鴿子”。
因公司高層內鬥、非專業特效公司團隊被換等一系列事件,該片上映日期一度成謎,最終被官宣擱置。
訊息一出,網友唱衰:“國人還沒有能力拍攝好科幻電影。”
拍攝科幻電影,一直被視作電影工業發展程度的試金石,甚至還被看做是一個國家工業、軍事實力的體現。
所謂“電影工業化”,並不是指有大量資金進入影視行業,也並非僅僅代表強大的工業技術。
它意味著在電影製作過程中形成一整套標準化的流程和體系,各個部門——從前期概念設計、現場美術,到科學顧問組、後期特效,甚至現場動物醫生……都有極其細緻的分工以及專業級別資金、技術、裝置和人才的支撐。
《三體》劇組當時顯然沒有做好調動龐大的工業級行業資源的準備。
有知乎網友認為,從媒體探班《三體》發回的現場照片看來,劇組缺少科幻概念設計師——科幻電影中會出現很多當下不存在的東西,小到服裝、大到建築,都需要由專業人才來設計。
《三體》公佈的概念預告片中,最具“科幻概念”的一幀截圖,被指抄襲比利時某建築師的作品。
媒體轉向劉慈欣,大劉也只能無奈迴應:和我已沒什麼關係了。
原本萬眾期待的“中國科幻電影元年2016”,最終成了科幻迷們心中之殤,落得一地雞毛。
中國科幻電影走進死衚衕,其它電影型別卻奏響凱歌。
《三體》風波後6個月,張藝 謀在自己導演的中美合拍奇幻動作片《長城》上映時說:“幾乎所有中國電影在工業體系裡來講都是輕工業,而《長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做重工業電影”。
《長城》口碑雖兩極分化,但它在中國電影工業化道路上的探索,確實值得記下一筆。
2018年,《紅海行動》《唐人街探案2》《戰狼2》等中國大片上映,輿論紛紛高呼中國電影工業迎來曙光。然而這些片子背後,50%以上的團隊,都來自好萊塢。
整個業界還在等待一部真正能夠證明中國電影工業發展新水準的作品。
這個等待所需的時間,一度被認為是數年。
誰料不到一年,2019年春節檔,《流浪地球》橫空出世。
2019年春節檔被稱為“史上最激烈春節檔”。七日搏殺後,冠亞軍已無懸念——《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
很多人都知道,這兩部電影均基於大劉原 作改編;但可能不知道,兩部電影的誕生地都在青島靈山灣。
2014年,王健林 在青島投了500億,並喊話:“誰來青島拍片,我就給誰錢”。
當時,他那位於青島靈山灣小漁村的東方影都,剛在開幕式上迎來了妮可·基德曼和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並被定位為:全球化時代的好萊塢海外攝製基地。
萬達的雄心是:依靠中國龐大的票房市場、較優的補貼政策,以及那兩年被炒得火熱的“中美合拍片”概念,將東方影都打造成中國與好萊塢的新連線點。
這可謂當時以萬達為代表的中國影視公司積極與好萊塢對接、推動中國電影產業升級的一個縮影。
在萬達開始升級中國電影工業硬體的同一年,中國電影局派出一個年輕的電影導演代表團,遠赴好萊塢學習。
團裡最年輕的是時年34歲的郭帆和肖央,最年長的甯浩當時也不過37歲。
彼時,郭帆剛拍完青春片《同桌的你》,以2000萬小成本贏得票房4.56億,盈利5000萬,是當年以小博大的經典案例。
在參觀完曾拍攝了《教父》《阿甘正傳》《泰坦尼克號》和《碟中諜》等經典電影的派拉蒙片場後,郭帆被好萊塢工業體系深深震撼:
“這差距就像是別人已經開上法拉利了,你還在騎自行車……如果我們還是停留在現實主義的創作,而不走電影工業化這條路,那麼等到好萊塢學會取悅中國觀眾後,就不會再有人看中國電影。 ”
好萊塢歸來,緊迫感讓五位年輕導演不約而同地投入到同一件事中:完善中國電影工業。
陳思 成啟動了《唐人街探案》系列,甯浩啟動了《瘋狂外星人》,肖央主攻《天氣預爆》,路陽開始創作《刺殺小說家》。其中,2018年春節檔上映的《唐探2》被視為第一部中方主控的美國工會電影。
而自幼就是重度科幻迷,“當初選擇拍電影就是為了最後能拍出科幻電影”的郭帆,則與中國科幻較上了勁。
然而郭帆在國民科幻IP熱潮中卻顯得格外冷靜。能拿到《流浪地球》,也只是“撿了個漏”。
在他之前,中影曾找過在2013年憑《地心引力》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阿方索·卡隆和大名鼎鼎的《阿凡達》導演卡梅隆,還曾找過國內一眾名導。名導們大概都感覺中國科幻電影時機未到,一一婉拒。
郭帆在當時只有一部青春片《同桌的你》拿得出手,最終能否簽下這個片子,中影還要看他的表現。
他面臨的最大問題和《三體》電影團隊一樣:在中國開天闢地拍出一個堪比好萊塢同類題材的硬核科幻片,怎麼開始?
郭帆的策略是,先動用有限的資源用心做一些成果出來。
“不斷做一點東西,呈現出來,給大家看到,讓人相信並加入。”
資金、技術、專業級團隊,都是他需要籠絡的力量。
在中影沒有任何承諾的前期開發階段,郭帆就和搭檔、也是後來的《流浪地球》製片人龔格爾,自費投資100多萬,製作了第一稿劇本、8000餘格分鏡、30多分鐘的動態預覽……還為《流浪地球》撰寫了一份100年編年史。
2016年4月,郭帆拜訪中影。
能否通過中影的“最終考核”,成敗在此一舉。
據龔格爾回憶,向中影彙報的那一天,曾經參加過唱歌選秀的他和法律系畢業的郭帆愣是花了一個多小時,把100多頁的劇本從頭到尾、聲情並茂地給中影領導們演了一遍。
再穿插世界觀構架說明書、編年史、概念圖、分鏡頭……最終徹底打動了中影領導們,有幾位當場落淚,“就憑一張嘴把領導們都說哭了”。
第二天,郭帆接到通知:準備開始吧。
隨後,北京文化和萬達,都被他們的資料說服,同意入局。
進入拍攝後,郭帆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變成了——如何在一個個具體情境中,克服中國電影工業上的差距。
他的辦法是“靠人力去補”。
原本屬意的美國特效公司出價太高,一個7到15秒的高難度特效鏡頭,最便宜也需12萬美金。《流浪地球》共有2000個左右的特效鏡頭,全部以最低價計算,總價也逼近2.5億美金。
郭帆團隊決定轉而啟用國內特效公司。結果預算控制了,但整個團隊在每一個鏡頭上試錯的時間激增——
每個鏡頭改100版是常事。其中,有一個鏡頭修改次數高達249版。郭帆說:“按每一版我平均回覆3分鐘的修改意見來計算,這就意味著我在這個鏡頭上僅僅反饋意見的時間就達到了747分鐘。”
這苦功夫花得值得。“我們甚至有一些鏡頭做得比海外團隊還好,這是讓我們特別驕傲和自豪的。” 最終,由國內團隊負責完成的特效佔比75%。
在後期特效和現場搭景的費用權衡中,郭帆團隊大部分鏡頭都沒有采用傳統綠屏拍攝,而是“能搭實景就搭實景”,並且“不只是實景,還有使用過的痕跡”。
劇組租下一個巨大的攝影棚,在裡面搭建地下城、冰原、行星發動機控制室和宇宙空間站等,一共10萬平方米,“相當於一個大型小區”。
“這樣它要被毀掉的時候,你才會覺得那裡邊有人,你才會真正的覺得心疼。”
有媒體稱,《流浪地球》的拍攝過程幾乎就是“土法煉鋼”。整個劇組加班加點是常態,“人海戰術”也是常態——300人的概念美術團隊、4000人的電影團隊,10000件人工製作的道具……
雖然市場反饋很好,但郭帆有信心拿來對標的好萊塢作品,也僅是十多年前的《2012》。相比近10年內的《阿凡達》和《地心引力》,“那是人家拍了70多年的結果,我們這才是第一部”。
郭帆認為,這種差距是工業化程序中必經的過程。
“這個型別的片子,這個事情,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
2009年的《阿凡達》預算約為2.3億美元,2013年《地心引力》預算約為1億美元。
而郭帆拿到的第一批預算是1億人民幣。他壓縮了演員板塊的花銷,把錢幾乎全投在了製作上。
但是這第一批預算仍很快告急。
期間,幾位主創也不斷把自己的身家投進來,累計1000多萬。
當郭帆第三次宣佈需要追加投資時,有投資方出於穩妥考慮,撤資了。
這時,還有空間站部分沒有拍。這條線的演員“劉培強”也遲遲未定,許多大腕都先後婉拒。
郭帆等人已經做出最壞打算——砍掉這條故事線。
直到吳京出現。
當時《戰狼2》剛成功躋身全球Top100票房榜,這是亞洲電影首次入榜,打破了好萊塢電影對該榜的壟斷。
在郭帆赴好萊塢學習同一年,吳京登上央視《開講了》。節目最後他說:機會是給勇於開始並堅持的人。一年後,他自導自演的電影《戰狼》上映。
從當時的郭帆身上,吳京看到了自己“拍攝《戰狼》時的狀態”。於是,他決定幫一下。
怎料一入《地球》深似海,吳京從“客串”變成了“不要片酬外加倒投6000萬救急”的出品人。
彼時,這次中國電影工業化的新嘗試正前途未卜,吳京執著又灑脫:“總該有人支援。即使拍爛了,也比沒人拍強。”
與“小破球”惺惺相惜的還有甯浩。
這兩個被外界視為2019春節檔最大競爭對手的劇組,在拍攝期間經常互相照應——甯浩曾把自己40多平米的太空艙拍攝棚和宇航服借給郭帆,而郭帆也在甯浩拍攝出現問題時,帶著自己從紐西蘭請來的維塔特效工作室幫忙。
此外,《三體》劇組的製片主任也來充當志願者,以“過來人”的身份,給郭帆劇組培訓了許多“注意事項”。另一部科幻電影《拓星者》的導演張小北,則動用自己公司資源,為郭帆的《流浪地球》剪輯預告片。
而作為網際網路電影領軍者,並立志為中國電影工業打造基礎設施的阿里影業,也被《流浪地球》中“第一次在太空展現中國人對家園的情感”所打動,參與了《流浪地球》的投資,阿里旗下的優酷電影甚至還提前購買了該片的網路版權。
這些中國電影人,並不拘於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選擇了守望相助。
“中國的科幻電影沒有前人鋪路,一切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所以,這次拍攝本身其實是一次冒險,在給未來所有中國科幻電影趟路。”
郭帆也在反思好萊塢:“原來我對工業的理解,就覺得好萊塢那套太牛了,直接拿來用,現在考慮的是應該加入更多柔性的和人性化的東西。這個東西抓準了,才能在中國落地。 ”
截止今日,《流浪地球》已連續第七天榮登單日票房冠軍,總票房突破26億,遠超春節檔第二名近10億,預計票房將達50億,美國權威電影資料庫網站IMDB評分7.9分。
而早在2018年4月,阿里影業就利用旗下“燈塔”為《流浪地球》提供了資料分析和宣發策略,憑藉著對該片主創團隊和優質內容的信心、以及對科幻片型別受眾的精準把握,聯合“淘票票”“手機淘寶”“支付寶”等多維產品矩陣, 助推這部國民科幻電影實現口碑和票房雙贏。
《流浪地球》固然不完美,但已能夠讓中國觀眾、科幻迷們欣慰。
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這趟旅程或許時間不長,但極為艱難。這個過程中從無到有的製作經驗、人才積累,將成為國產科幻電影后來者們的寶貴財富。而其中每一位參與者,都以不同的方式貢獻了一己之力,推動了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
他們是中國電影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