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東南亞博彩騙局：用“愛情”和“麵包”捕獵中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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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楊泳潔 編輯 | 羅麗娟
提起東南亞尤其是菲律賓，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碧海藍天、銀白沙灘，令人嚮往。
但如今這些美景幻想對於家住福建安溪的沈哲來說，都是一場噩夢。在美麗的熱帶風光之下，他看到的是無數博彩網站的大本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沈哲發現身邊好些親戚朋友都紛紛離開了家前往東南亞打工，而從事的行業無一例外都是博彩，包括自己的一位表哥。
去年底，他聽說同村的已經有人從東南亞回來，並且賺到了上百萬，準備在家鄉購買別墅。家裡人也對錶哥寄予同樣希望。但是不久後，沈哲家裡接到訊息，其表哥所在的博彩公司由於被當地“抓典型”，導致表哥在入境回來時被抓，判刑一年。
沈哲的表哥並不是個案。這類集中在東南亞的博彩網站，目標並不是東南亞國家當地百姓，而是已經通過網際網路把觸角伸到中國。
博彩網站如今形成了一條成熟的產業鏈，業內對此流傳著一種說法，博彩鏈條頂端的人如同屠夫，賺的盆滿缽滿，鏈條末端的則如同待宰肥豬，滿盤皆輸。可悲的是，豬被殺之後，連屠夫在哪都不知道。
“我被當豬殺了”
李凌戀愛了，但還沒見過愛人。
作為第一批將要跨入30歲門檻的90後，家住江蘇的李凌近來被家中長輩密集催婚，這讓原先淡定的她開始有些慌亂
李凌在一家電子零部件工廠做行政，工作環境相對閉塞，平時大多隻和同事接觸。但辦公室內少有的幾位男性技術人員及管理人員都是已婚，生產線的工人未能入其法眼，萬般無奈下，李凌在世紀佳緣網站註冊了賬號，希望以此找到心儀物件。
很快，世紀佳緣鑽石會員張鵬裡引起了李凌的注意。張鵬裡在世紀佳緣的簡介中寫到，1988年出生，名校研究生畢業，在深圳從事IT工作，祖籍江蘇，希望以後回老家定居，深圳收入高，他已經攢到了足以在江蘇買房、買車的錢，“現在，我就差個賢惠的老婆當女主人了，我可不會讓自己的老婆受苦。”
張鵬裡看似無意的表達讓李凌芳心大動，在互換照片後，李凌發現張鵬裡是個身高超過1米8的帥氣大男孩，更是滿心歡喜。為了同樣博得對方認可，李凌甚至在交流過程暗示對方自己家庭條件不錯，也有不少積蓄可以一起購房。
雙方很快進入熱戀期，每天微信不斷，早晚張鵬裡都會準時發來問候，讓她覺得工廠的日子也不再枯燥。偶爾，張鵬裡也會帶她玩一下游戲，“不過這些都不刺激，我帶你玩個好玩的。”
在一次兩人一起玩完手機遊戲後，張鵬裡發來了一個叫“北京快樂十分”的博彩網站，告知李凌自己就在這家網站負責技術開發，並且已經摸透了其中的規則所以中獎率很高。他先讓李凌用他的賬戶試玩，果然，在其指導下，李凌一個晚上就賺了數千元，這幾乎趕上了李凌一個月的工資。
“老婆你想玩的話可以註冊個賬戶，我教你玩，你出1萬，我出5萬。”張鵬裡用寵溺的語氣告訴李凌，兩人一起掙錢，將來可以在她的城市買房安家。
這一切都讓李凌覺得很安心，投入的金額也越來越大，短短一週就從1萬元加大到了30多萬元——這已經是她工作多年所有的積蓄。在此期間，李凌的賬戶盈利可觀，甚至中途嘗試過提現也很順利，這讓李凌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期待。
為了賺得更多，李凌開始向好友借錢投注。好友在瞭解情況後，對此提出了質疑，並建議李凌至少要約張鵬裡見個面。
李凌聽取了好友建議向張鵬裡發出了見面邀約，張鵬裡在微信中爽快地答應了，不過表示自己要先到澳門出差一週，出差期間不能使用手機，但忙完這周兩人就可以見面了。末尾，張鵬裡還不忘提醒李凌，接下來還可以加大投資再搏一次，“我可以修改網站的中獎概率，有我在，你放心，錢不夠可以再找朋友借借看。”
此時李凌依然沒有懷疑。
但在張鵬裡“出差”的日子裡，李凌想提取部分現金用於日常開銷時發現，賬戶無法提現。她立即詢問平臺客服，客服卻讓她帶相關證明到澳門提現。六神無主的李凌試圖聯絡張鵬裡，但始終沒有得到迴應。這時李凌才發現，自己和張鵬裡一直以來都是通過微信和QQ聯絡，連電話號碼都未留過，更別提見面。
圖片來源：受訪人提供
李凌意識到“出事了”，在好友陪伴下，李凌最終選擇報警。在諮詢了警方後，李凌確信自己陷入了“殺豬盤”的騙局。
所謂殺豬盤，是一種新興起的東南亞博彩（俗稱菠菜）網站的騙局，利用很多人急於找物件的心理，騙子先以談戀愛為名接近，此時落入陷阱的大齡男女被騙子們當作待宰割的“豬”，平日裡的噓寒問暖、談情說愛是騙子們口中的“養豬”，目的是為了取得信任，為下一步“殺豬”做準備。等到時機成熟，騙子們便會以虛假網路賭博為藉口，騙取被害人的錢財。
圖片來源：受訪人提供
高嵩是一家東南亞博彩網站在中國的代理商，在他看來，“殺豬盤”的套路看似完整但其實漏洞百出，“只是因為很多人談戀愛的時候眼睛都被矇蔽了，當局者迷，因此一步步掉入陷井。”
在各家博彩網站中，如同張鵬裡一樣以談戀愛之名行詐騙之實的一般多是網站推廣崗位人員，俗稱“狗推”。這部分人員需要進行上崗前的專業話術培訓，學習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標人群並取得信任。
而各家看似正規的婚戀網站，或也成了其中的“助推”。全天候科技發現，世紀佳緣的鑽石會員可以直接在淘寶上購買，無須任何驗證，且多數婚戀網站註冊時也只需有一個可以接收驗證碼的手機號即可，其他資料都可自主填寫。
在這場騙局中，處於殺豬盤最底端的“李凌們”並不在少數。據新京報在今年2月披露的一份由受害者們統計的全國各省份被騙的人數和金額表格顯示，在全國範圍內，有570人被騙，涉及金額高達1.3億元。
受害者們統計的全國各省份被騙的人數和金額。圖片來源：新京報
從受騙者被變成施騙者
在成為狗推之前，張天佑只是一名“賭徒”，再之前，是一個有著較穩定收入的小老闆。
最初，張天佑開了一家小店，收入不高但自給自足，每天守店日子很是清閒。後來經朋友推薦，他進入了一個關於“博彩遊戲”的微信群。群中所發的博彩盤一盤所需時間較短，且幾分鐘就能開盤，配有美女荷官線上，群友們也較為活躍。
因閒來無事在群裡玩了幾把，結果都連贏，這讓張天佑興奮起來，投注金額越發膽大。
可就在他加註以後，之前的好運卻一去不返。輸紅了眼的張天佑開始在認識的小貸公司和網上借錢繼續投入，試圖翻盤。然而連續戰鬥下來，始終輸多贏少。
等到平臺催收人員給張天佑父母打電話時，他已經在博彩遊戲中輸了70多萬元。
圖片來源：受訪人提供
欠了一身債的張天佑早已無心看店，因為除了催收電話，線下小貸公司的催收已經開始到店裡堵門。這時，博彩群裡有人給他介紹了一條出路——到東南亞種菠菜（從事網路博彩）。根據群友介紹，“種菠菜”只需要高中文化，會打字，即可月薪過萬在外加提成，公司會包相關機票、簽證，“不僅掙到錢可以還債上岸，最要緊的是，去那裡可以躲債。”
張天佑搜尋發現，在百度貼吧、菠菜幫社群甚至部分招聘網站確實有這類職位，於是在群友的推薦下，選定了一家位於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公司，簡單收拾後就按照安排上路了。
網路博彩相關招聘 圖片來源：拉勾網
到了菲律賓的當天，張天佑才意識到什麼是所謂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在完成了公司十分簡潔的入職流程後，張天佑的護照隨即被收走，並立即進入了工作狀態。其工作內容是每天上班12個小時，上班時間嚴禁使用自己手機。但上班時則是每人幾部手機，並按照需求分別扮演不同角色，例如用手機與不同潛在客戶聊天時，對方是女性他需要扮演高富帥、對方是男性他則扮演萌妹子，目的是把對方騙到投錢為止。
張天佑發現，為了防止所扮演的角色混淆，公司在每一部工作手機上特別貼上男友手機、女友手機的字樣。
在工作一個月後，張天佑並未收穫此前所期望的高薪——實發工資不足6000元。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馬上回國，因為護照已經被扣，且根據合同，幹不滿一年提前離開需繳納違約金，另外，如果要在當地另謀工作，由於沒有合法的務工簽證，也機會渺茫。
落到如此境地，張天佑認為自己是“活該，咎由自取”。“但可憐的是公司裡那些程式設計師，都是大學生，衝著份高薪就來了，結果高薪沒拿到，還留下汙點，以後回國都解釋不清楚。”下班後在微信中張天佑向國內的朋友嘆息道。
在高嵩眼中，張天佑同樣也是“肥豬”，只是並沒有通過愛情被狩獵。
東南亞博彩網站推廣很專業，有明確分工。像張鵬裡這樣的推廣人員主要駐紮在東南亞，找到目標人群重點突破，“養肥”客戶。而國內他們也招了大量代理，通過在各類成人網站、遊戲網站、網賺平臺、兼職微信群等投放廣告引流，廣撒網，上鉤後還可以引導客戶去拉朋友入群當下線，朋友投注他可拿返利，類似傳銷，“很多人自己就主動上鉤了。”高嵩如是說。
李金成是上海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程式設計師，從事IOS開發工作，去年下半年因所負責的專案取消被公司裁員。在四處找工作的期間，李金成發現了一個好機會，一家位於東南亞的公司在招研發人員，月薪稅後20-40K，包吃住，而且公司宿舍還給安排在市中心，週末雙休，這讓他很是心動。
由於國內工作不好找，李金成想著去菲律賓待上一年，又可以掙錢還能當旅遊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因為女友的強烈反對，李金成最終沒去成。巧合的是，此前同一公司的另一位單身男同事也瞭解到了這個工作機會，並且成功入職。
幾個月後，當李金成在網上看到一條關於博彩網站騙局的新聞時，他覺得和此前的公司招聘資訊相似，並立即聯絡了上述前同事，但他該位同事微信始終沒有回覆。如今，李金成只能如此期許，他沒被招去“種菠菜”。
之所以程式設計師也會踏入到“菠菜圈”中，是因為博彩網站的運轉需要大量的技術支撐，而東南亞本地人符合要求的非常少，因此這些團隊大多有專門的人事在國內發招聘廣告，開出誘人的薪資為吸引中國程式設計師加入。
但這其中的大多數，往往會和張天佑一樣，護照被沒收，每月休息1-2天甚至不休，每天工作12小時，甚至連上廁所都有時間限制，薪水大打折扣，不到期不能離開。但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是被迫的，而張天佑是自願的，而且希望藉此翻身。
截至4月26日，開啟拉勾網時，全天候科技發現上面依然有大量海外招聘的崗位，工作地點大部分都在菲律賓馬尼拉大都會，甚至會註明是在馬卡蒂市（Makati），這是博彩網站聚集之地。
據新京報此前報道，中介業務的觸手甚至伸向校園，與部分大中專院校簽訂“校企合作協議”。其中2018年上半年有中介公司與20多家本專科院校簽約，號稱計劃三年內向境外博彩集團輸送萬名應屆生。
東南亞博彩為什麼這麼火
提起博彩行業，多數人會想到拉斯維加斯和澳門。但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行業之一，在進入網際網路時代後，出現了新的生命力。如今說到網路博彩，則不得不提撐起中國大半個博彩市場的東南亞，尤其是菲律賓、緬甸、柬埔寨等地。
部分東南亞地區博彩業之所以興旺，政策是關鍵原因。
目前，中國只有香港賽馬會和澳門可以進行博彩活動，但根據《澳門博彩法》相關規定，澳門博彩業僅限當地，不允許有任何形式的衍生（包含電話投注、網路投注、外圍投注等）。即網路博彩在澳門也是非法的，大陸更不允許。
高嵩介紹，亞洲國家中，目前只有菲律賓、柬埔寨公開或者預設全國發展博彩業且支援純線上網路博彩。政策允許加上交通便利，菲律賓迅速成為博彩行業老大。即使在當地真正持有正規牌照的公司只有46家，但不少小公司的做法是，以掛靠牌照、子公司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成了合法的博彩公司。
根據當地人透露，目前在菲律賓的博彩公司已達上千家之多。這些博彩公司一般都集中在馬尼拉的solaier大樓（東方）、icon（雙龍）、珍珠大廈、FCBC和makati區的RCBC大樓、博甘地大樓、techzon大樓、PBCOM大樓、Marvin Plaza大樓、HSBC大樓、ZueilingTower大樓、Robinsons大樓等。每棟樓裡密密麻麻的博彩公司，每家幾十至幾百不人等，一直到晚上都燈火通明。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博彩公司中，相當一部分甚至沒有公司名。但有意思的是這些博彩公司的實控人，多數為中國人，且以福建人居多。有一種說法是，由於此前菲律賓的華人多為福建人，且在當地有錢有勢，而博彩行業相對高風險，因此更容易在認識的圈子內傳播。
根據菲律賓相關規定，網路賭博公司不得收取本國人的投注，因此這些博彩公司的主要目標群體實為中國人。由於不將當地人捲入其中，還能給當地帶來可觀的收入，因此，當地警方非但不禁止甚至可能會在背後提供保護。
據不完全統計，菲律賓現在從事博彩行業的人不少於20萬且還在不斷上升，其中大部分都是中國人，俗稱“菜農”。在一個博彩網站相關的微信群中，有群友稱每天坐飛機到菲律賓的中國人有80%從事這個行業。而柬埔寨的西港，據行業人士估計，也有約12萬菜農，人數已與當地人相當。
這些團隊在內部分工明確，嚴格按流程操作。一般會分為推廣、客服、人事、技術、財務等職務，各司其職。其中推廣負責導流、以各種手段引誘客戶投注，客服負責客戶投注服務、對接，人事負責詐騙式招聘，技術負責網站開發及突發狀況處理，財務則要通過購買來的大量賬戶資料將錢收集，再一級級轉出直至存入老闆賬戶，這裡的老闆則是頂級玩家。
值得注意的是，博彩行業不僅在中國大陸非法，一旦抓到就會嚴懲。即使在承認博彩合法的菲律賓，中國公民從事博彩行業的也會被認定非法。
據觀察者網，菲律賓移民局2月18日在馬卡蒂市（Makati）突擊了一家網上博彩公司，拘捕超過200名涉嫌非法務工的中國人。如經查證沒有合法工作許可，將被遣送出境，並列入黑名單，這些人回國後也會受到相關法律的制裁。
曾經從事過現金貸的高嵩介紹，實際上博彩網站的利潤高於現金貸，“除了一點人工成本和技術開發成本，殺豬盤可謂一本萬利，高手一個月就能收回所有成本。因為連風控都不需要，也沒有壞賬，上當的很多還都是大戶，騙一個都能夠本。”
高額的利潤刺激著無數的人帶著貪慾或主動或被動的裹挾期間，而博彩行業早已成了一個充滿誘惑、深不見底的黑洞，無數人被吞噬。
如今，李凌雖已報案，但卻被告知由於證據不足，難以立案，只能任由多年積蓄付諸東流；張天佑還尚未明確自己歸期；而高嵩的一位在國內開網際網路公司的朋友由於看中了博彩網站的高利潤，已經到菲律賓開始了他的博彩事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凌、高嵩、張鵬裡、張天佑、沈哲、李金成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