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慧會不會促進壟斷
人工智慧能夠通過智慧資料處理和分析工具幫助企業在產出、定價和其他商業決策上佔據優勢，進而維持或者取得市場優勢，這對各國反壟斷執法提出了挑戰。
為保護消費者利益、維護市場公平競爭，美國、德國和歐盟等國家和地區已經對演算法共謀、巨型高科技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以及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等有所重視。
在修改《反壟斷法》時，我國應當關注人工智慧等新技術給市場競爭和創新帶來的積極和消極影響。
當前以演算法為核心的人工智慧已經成為社會討論的熱門話題。人工智慧在為社會進步提供巨大動力的同時，也為反壟斷執法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當前人工智慧已經開始超越靜態、以固定數值為基礎預先設定公式的定價演算法。人工智慧完全可以以超越人類大腦的能力處理資料，並與其他計算機進行交流；它能夠通過智慧資料處理和分析工具幫助企業在產出、定價和其他商業決策上佔據優勢，進而維持或者取得市場優勢。有鑑於此，人工智慧為代表的新技術已經對全球各國反壟斷執法提出了挑戰。
演算法成為共謀壟斷的工具
實踐中，演算法已經成為經營者共謀達成壟斷協議的工具。這裡的壟斷協議，是指排除、限制競爭的協議、決定或者其他協同行為。
2015年12月，美國司法部對丹尼爾·威廉·阿斯頓及其Trod公司通過亞馬遜平臺線上固定銷售價格的行為提起指控。美國司法部指出，阿斯頓、浦金斯以及其他當事人共謀使用特殊定價演算法和計算機軟體協調價格。由於賣方存在價格協調行為，因此購買者選擇任一賣方都會面臨就同一產品支付相同價格的情況，從而消除了賣方之間的價格競爭。浦金斯案是美國第一起線上市場反托拉斯刑事案件。美國司法部強調絕不容許企業使用複雜的價格演算法在網際網路上從事反競爭行為，線上市場與線下市場同樣應當是自由和公平的。
在歐盟，歐盟委員會同樣對企業使用演算法進行共謀定價給予了足夠重視。歐盟委員會近來著手調查了Alphabet旗下谷歌公司涉嫌使用其搜尋演算法等早期人工智慧技術打擊競爭對手和支援自身廣告與購物體驗的行為。在討論演算法如何違反歐盟競爭法時，歐盟委員會競爭專員瑪格麗特·威斯塔基爾明確指出，定價演算法不能以准許其共謀的方式進行設計，且企業不能免除隱藏在計算機程式後面的共謀責任。
與定價演算法相同，人工智慧監控價格的能力在複雜程度和有效性方面顯著增加，遠超人們的預期。人工智慧在計算機上實現時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採用傳統的程式設計技術，即工程學方法，它使系統呈現智慧的效果，而不考慮所用方法是否與人或動物機體所用的方法相同。另一種是模擬法，它在實現方法和效果上與人類或生物機體所用的方法相同或相類似，如人工智慧網路和遺傳演算法。無論使用哪種實現方式，人工智慧的深度學習、跨界融合、人機協同、群智開放和自主智慧等特點都將使反壟斷執法機構發現共謀行為的可能性變得異常困難和不易，這是因為以演算法為核心的人工智慧能夠快速分享資訊，並在人們無法意識到發生變化的情況下迅速作出調整和決定；機器人也不會留下任何可以作為證據的電子通訊或者語音通話的痕跡。
此外，反壟斷執法機構將不得不決定適用於人類的反壟斷法律標準是否也能夠擴大適用於人工智慧的不當行為。例如，經營者通常對其員工違反反壟斷法的協同行為承擔責任。然而，如果出現兩個經營者獨立運用各自的人工智慧設定各自的市場價格，最初這兩個經營者沒有共謀從事橫向固定價格的意圖，然而人工智慧通過學習突然開始自動相互交流和協調並進而實施相同價格時，情況就變得複雜多了。
有些學者認為，正如企業應當為其員工的不當行為承擔責任一樣，它們也應當為人工智慧的不當行為承擔法律責任。鑑於人工智慧的程式化特徵，企業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控制或者限制其人工智慧的行為。因此，針對人工智慧的不當行為處罰企業似乎與針對員工不當行為處罰企業任何區別。
然而，其他學者則認為，人工智慧有其特殊的一面，這使得人工智慧的不當行為在實體法上應當區別對待。例如，執法者對人工智慧的不適當行為施加與人類違法行為相同的責任可能會限制人工智慧在市場內的普及和應用，從而使生產者和消費者都難以獲得人工智慧有效定價所帶來的市場效率。此外，那種認為人工智慧會像人類一樣對某些機制作出反應是將人工智慧看成人類的一種假設。鑑於人工智慧不可能為法律機制所嚇阻，因此這種假設存在先天不足。人工智慧很有可能會忽略這些法律機制，這是因為它們可能更為程式化從而以純粹經濟或者金錢的方式來衡量商業決策的成本收益。
巨型平臺可能濫用市場支配地位
在數字經濟中，平臺的優勢日益明顯，競爭也日趨激烈。平臺企業以良好信任的機制為基礎，吸引了廣泛的市場參與者，進而為使用者提供有效的產品（或者服務）搜尋和供需匹配。這種平臺通常存在直接或者間接網路效應。
直接網路效應與網路規模有關，是指某一使用者通過享受服務獲得的效用隨服務使用者數量的增長而提高，如社交平臺等；間接網路是指平臺一邊市場的使用者數量增多能夠使平臺對另一邊市場變得更具有吸引力，如電子商務平臺和搜尋引擎等。平臺還具有規模經濟的特點，在創新的支援下能夠迅速形成規模。當然，產品或者服務同質化的平臺間其競爭也是極為激烈的。此外，由於服務的便捷性及其使用者粘性，形成數字壟斷的平臺很容易鎖定消費群體。
巨型平臺企業積極發展人工智慧技術以鞏固市場支配地位。在美國，根據CB Insights投資研究公司的統計，2002年以來，200多家人工智慧初創企業被收購；自2012年以來，人工智慧初創企業的股權融資超過了149億美元，總交易數達到了2250筆；2017年第一季度發生在人工智慧領域的併購就超過了30起。蘋果、谷歌、微軟、臉書、亞馬遜等巨型平臺企業在人工智慧領域的投資和研發，使得它們在作業系統、社交和電子商務等平臺的市場支配地位更為鞏固。
需要指出的是，相關市場的支配地位本身並不構成違反反壟斷法，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則是中國和歐盟等國家和地區的法律所禁止的。這種濫用通常理解為排他性行為和剝削性行為。前者是指一個經營者通過提供優質產品或者服務之外的其他方式如捆綁與搭售、掠奪性定價、拒絕交易以及市場擠壓等排除實際或者潛在競爭對手的行為；後者是指通過諸如不公平高價等方式直接損害消費者的行為。
巨型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已經引起了反壟斷執法機構的重視。歐盟委員會在2017年“谷歌比較購物服務案”中對谷歌重罰24.2億歐元。歐盟委員會指出，谷歌在整個歐洲經濟區通用搜索服務市場具有支配地位；歐洲經濟區範圍內的競爭性比較購物服務，容易被谷歌的專用演算法降級；谷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為其比較購物服務提供違法競爭優勢。歐盟委員會在2018年7月18日又公佈了對谷歌安卓手機作業系統案的處罰公告，對谷歌處以高達43.4億歐元的罰款。歐盟委員會指出，谷歌對安卓裝置生產商和行動網路運營商實施非法限制行為以鞏固其在通用網際網路搜尋服務市場上的支配地位，這種做法剝奪了競爭對手創新與競爭的機會。
在歐盟的鉅額罰單之後，美國國會更多議員已經要求聯邦貿易委員會啟動對谷歌和母公司Alphabet的反壟斷調查。2018年5月31日，國會民主黨議員埃裡森致信聯邦貿易委員會指出，鑑於歐盟委員會採取的懲罰措施，聯邦貿易委員會應該調查谷歌是否在美國存在類似的行為，以及這樣的行為是否違反了美國的競爭法。
鑑於未來擁有人工智慧技術的巨型平臺企業仍然存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可能性，且這種行為更難發現和查明，反壟斷執法機構有必要對法律進行修改以保護消費者在數字經濟中的利益。實踐中，德國等國家已經著手實施相關制度。例如，德國在其2017年6月實施的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第9修正案中明確指出，為評估多邊市場和網路的市場勢力，應當考慮的因素有：直接和間接網路效應；使用者對多個服務提供商的平行使用；結合網路效應的規模經濟；獲得競爭性資料的能力；創新壓力等。此外，修訂案還規定，為競爭評估之目的，即使提供免費服務也應認定存在市場。這種改變旨在包含消費者從免費使用金融服務中獲益的同時授權服務提供商利用其使用者資料獲利的情況。
以人工智慧為標的的經營者集中難以規制
現有的經營者集中事先申報標準，難以覆蓋以人工智慧技術為標的實施的經營者集中行為。經營者集中事先申報的門檻是以經營者上一會計年度的營業額為基礎。在立法中，我國學習和參照了歐盟、德國的經營者集中事先申報門檻，即以參與集中經營者在全球範圍內和中國境內的營業額為基礎進行計算。然而，當前以人工智慧、演算法和大資料為標的實施的經營者集中均存在標的公司僅有少量收入但存在較高價值的情況。這些標的公司由於難以達到申報標準，因此很難進入反壟斷執法部門的視野，但僅依靠事後控制，又難以有效規制。
實踐中，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第9修正案已經引入了一項新的考慮交易價值的合併控制標準，即以交易額門檻補充基於營業額的法定事先申報門檻。除了營業額門檻外，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調整的集中還包括：參與企業的全球營業額合計超過5億歐元，合併交易對價超過4億歐元；至少一家參與企業在德國境內產生的營業額超過2500萬歐元；並且另一家參與企業在德國境內的營業額雖然沒有超過500萬歐元，但該企業存在重大經營活動。
純粹以人工智慧技術、資料為標的實施的經營者集中行為也會為企業帶來核心優勢，同時給競爭對手造成被動。巨型企業擁有人工智慧和大量資料會給小型初創企業造成市場進入壁壘，從而限制一些科技領域的競爭。以臉書收購即時通訊程式WhatsApp為例。臉書通過取得WhatsApp的額外資料明顯增加了市場勢力。2017年5月，由於臉書在該收購中提供了誤導資訊，歐盟委員會還對臉書處以1.22億美元的罰款。
然而，部分學者認為，在動態競爭的資料市場中，企業擁有大量資料和人工智慧技術並不一定構成不正當競爭優勢。新技術能夠使中小企業更為方便地進入市場，獲得、儲存和分析它們需要的競爭性資料。此外，由於許多資料公司提供免費服務，因此反壟斷執法機構可能很難評估諸如隱私權和消費者保護等問題。
需要指出的是，歐盟委員會與美國反托拉斯執法機構在評估人工智慧技術企業的反競爭效果時存在分歧。歐盟委員會仔細審查高技術企業對個人資料的使用。例如，在微軟收購領英（LinkedIn）案中，雖然該交易受到了歐盟委員會的嚴格審查，然而美國托拉斯執法機構很快批准了該交易。當前，歐盟委員會對大資料的監管起到了積極的帶頭作用。這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歐盟反壟斷監管模式的激勵，即歐盟委員會使用反壟斷執法工具監管資料平臺的個人隱私侵權等問題。2014年，歐盟委員會在調查臉書收購WhatsApp案中就曾提出不得在服務中分享使用者資料。
今後，反壟斷執法者對市場競爭的關注將更多地是類似人工智慧這種特殊工具所產生的反競爭能力和潛在可能性。新技術的應用給我們的法律適用和執法工作帶來了新的問題，當前以監管傳統工業為基礎的反壟斷立法和執法工作面臨多重挑戰，如演算法監管、違法救濟、執法機構能力建設等問題。人工智慧技術的性質將促使反壟斷執法機構重新審視其對市場監管的方法。此外，未來我國在修改《反壟斷法》時也有必要對人工智慧等新技術給予足夠重視，密切注意其給市場競爭帶來的積極和消極影響。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國際法所）
責任編輯：陳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