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10年獨立書店之後,她建立了“付費興趣小組”和人一起讀書|了不起的小工作室
2018 年 12 月 15 日上午 9 點半,在上海徐彙區的一個住宅樓裡,有一場關於“如何觀看一副畫”的講座,主題是董其昌的書法和繪畫。這是配合目前正在上海博物館舉辦的《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的一系列活動之一。
主講人高路設計了一個包含“導覽—觀展—回顧—閱讀—郊遊”多個形式、持續 4 個月的活動。當天參加活動的有 4 個人,其中 2 人因為早上沒爬起來,在微信上同步聽講。高路早上在微信群裡說“你們這群懶人”。當天下午,高路帶著 4 個人去上博觀看董其昌的展覽。
高路此前還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身份——渡口書店老闆。這曾是一家 50 多平米的獨立書店,從 2007 年開始在鉅鹿路上開了 10 年。 2016 年,因為實體書店的銷售下滑和房租等原因,渡口搬到了西康路的一個小區內。在西康路期間,渡口主要以舉辦各類活動為主,包括邀請各行業人員談各自行業故事的“擺渡人”系列講座(包括電影節選片人、國際公益組織、無國界醫生、拳擊手等),還有聯合雅昌藝術圖書的展示和交流活動等。 2016 年年底,渡口搬到現在徐彙區的住宅內,不再對外營業。
2017 年年初,高路開始做主題學習活動,這些活動包括“觀看之道”藝術欣賞、漢字王國、“魔鏡”心理學、每月一期的讀書會、渡口漫遊和“顯影董其昌”的活動。
十多年的實體書店開設經歷讓高路明白,光靠賣書並不能促進大家讀書。“大部分書店就是把書擺在那裡,而買了書的人也不見得看”。渡口書店一度名列“上海必逛的 10 家獨立書店”,但高路說,名聲帶給渡口的是更多遊客,有些人甚至只是進店拍照打卡完就直接走了,“甚至連書都不看一眼”。這讓高路感到失望,於是書店轉型成為一個很難被界定的形態——定期開展主題學習活動,主題由高路決定。她希望通過行動讓人們來讀書,而不只是把書擺在那裡。

渡口書店,鉅鹿路,來自微博 @Crazyjang
2017 年開始的 2 年時間裡,高路摸索著做了幾個活動。
最先開始的是《變動中的形象: 1900 年前後》,在半年時間裡的每個週日晚,高路帶大家一起學習 20 世紀的現代藝術。期間恰逢上海展覽中心的“蓬皮杜現代藝術大師展”,她配合著展覽中的 71 件展品,講解百年間的藝術流派和藝術家。這個系列的活動被稱為“觀看之道”,取名自約翰·伯格 1970 年代的 BBC 電視片。她在渡口書店的知乎賬號中這麼寫道:“直覺上的被吸引是理解與探索的第一步,進一步的理解則需要隨同作品還原到它產生的語境之中,並與其它作品做橫向縱向的比較與思考,從而加深理解,開闊視野,增強反覆欣賞的喜悅感。”
同期推出的還有“週五電影夜”,在 2017 年 3 月的“伊莎貝·雨蓓——越過準確”為主題的電影月中,大家一起觀看高路選出的電影,通過觀看和討論更新觀看電影的視角,發現不同現象之間可能存在的關聯。但因為高路一個人精力有限,這個系列的活動只做了一期。
2017 年底開始,高路組織了為期一年,共 48 次的心理學“魔鏡”學習小組。幾年前,因為周圍朋友和自己的困惑,高路開始在知乎問答中零碎地接觸心理學。但高路希望可以系統地瞭解人類大腦的機制,在自己啃了 3 個月書之後,設計出了心理學的課程。 48 次課程被高路分為“我、生物人、發展的人、關係中的人”四個單元。每單元在 3 個月內討論 10 個左右的概念或話題,並設定 1-2 次討論環節。在課程的參考書目裡有 12 本書目和耶魯公開課,以及津巴多主持的《探索心理學》系列電視片。第一期心理學 1 月初剛剛結束,第二期心理學目前講到第二單元。
從西康路時期開始的”漢字王國”系列,目前的課程設定目前已經細分到 3 個年級。“漢字王國”通過闡述、討論、欣賞、閱讀和自己寫的方式,幫助大家掌握漢字書寫的方法,建立個人欣賞、理解與判斷體系。
每月一期的讀書會活動,通過網易蝸牛的共讀模式,一週共讀 1-2 本相關書籍。書目都是高路定好的, 4-5 週一個主題。從 2018 年 9 月開始的四期讀書會活動中,已有“遊戲的人”、“自我”、“理智與情感”vs“發現的樂趣”,以及自然為主題的“河上一週”主題。
所有這些活動都由高路一個人完成。她從主題設想、課程設定、教學、討論都親自參與。一般週五晚上讀書會,週六董其昌講座和看展,有時候週六教寫字,週六晚上第一期心理學,週日上午第二期心理學課。
工作日的時候,高路早上看書、看資料,下午聯絡和討論一些工作,晚上和週末進行每週計劃的活動。但這能比書店稍微好一些,運營書店並不如看起來那麼浪漫,事務性的雜事曾佔據她 80% 以上的時間。
講課和自我充電佔據了高路幾乎所有的精力。高路的課程平均每一期 10 個左右學生,目前總人數加起來有 40-50 人。

12 月 21 日的讀書會主題是“自然”。上線的人都沒有閱讀高路設定在“共讀模式”中梭羅的《漫步》和程紅的《美國自然文學三十講》。原定 1 個小時的讀書會一度都不知道什麼講下去。期間高路反覆表達了失望和不解。
她不解的事情有很多,她對“中國人沒有探索原理的願望”感到奇怪。她對書為誰而存在而困惑,“都在說現在只有官方開書店,可關鍵是沒有人看書啊,對這個東西大家都不需要啊”,“半途而廢,現在人的注意力太分散了”。這次讀書會中,偶有幾位同學發言,有人對“人長大以後對自然的好奇心消磨沒了”這一點提出困惑。
高路會在課堂上直接指出大家的懈怠,“像打仗一樣,彈盡糧絕的感覺,每個人都有氣無力”。其實高路的課對參與者的要求較高,需要課下看資料、思考,有些還需要預習。如果沒有自己的思考,那就無法構成課上的交流。如果沒能堅持聽下來,零散地被動聽課,也達不到高路設定的學習目標。
不過課堂有時也會出現激烈的交流。比如,第一期心理學課程中間舉辦過一次“心理學午餐會”,這個安排並非最早的課程設定,是班裡一個無錫的同學提出的。最後大家坐高鐵到了無錫,進行了兩天一夜的戶外課堂。每個人都在其中分享了自己“生活中最大的一次改變是什麼”。
高路在做的事很難被定義,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個“產品”,但又和網際網路上流行的課程不同,它們的可複製性很低。而這些課程雖有明確的目標,但是抵達目標的方式卻並不固定。 2017 年下半年高路在講塞尚,其中一堂課上,她通過當時正在上映的電影《敦刻爾克》裡的畫面來講風景畫,從而闡釋塞尚的畫風和發展。
從參與者李紫窈的筆記中可以看到,那節課高路從海景電影講到惠斯勒、電影構圖,再講到塞尚之前的風景畫,同時對比中西方風景畫區別,結合畫家的殘障講突破與自我克服,再回到《敦刻爾克》講天光。
李紫窈至今回憶起那次的課,都覺得驚喜,“講得特別廣而深,好多都聯絡起來了”。群裡其他同學在課後也都感到一種融會貫通的興奮,“出乎意料,把風景畫拿來和這部電影講就是最大的彩蛋”。

從某個角度上說,高路做的事情更像“付費興趣小組”。來參加的人,對自己想要學習到的東西有一定的想法。雖然大家稱呼高路為“高老師”、“高校長”,也有直接喊“高路”的,但高路覺得自己的角色更像是“教練”,“教練的意思是,你要出成績的”。而比起稱呼參加興趣小組的人為“學員”,高路覺得稱為“同學”更合適,這是一個大家一同學習的過程。即便是講者高路,她也在用“以教促學”的方式學到更多。
據高路統計,來參加她興趣小組的同學平均年齡在 35 歲左右,這比她預期的大了 5 歲,她覺得這是一個生活比較穩定的人群,“ 35 歲之前的人生,更多的要與社會規範相處,還沒有精力搞這些”。也因為參與者大多有一些社會閱歷,他們對興趣小組的期許也都比較明晰,比起學生時代知識的灌輸,他們想要學得的是一種方法和新的視角,也會思考這些帶著高路理解的想法自己會不會接受。
從杭州趕來參加董其昌活動的 Lynn 認為,“老師的責任就是給你開啟一扇窗,教給你一個方法,告訴你怎麼去完成你想做的一件事,而不是把這件事完完全全手把手教給你”。
另一個參與者 Helen 印象最深刻的一點,是進入一個新知識領域的方法,“對某一領域(比如中國書畫)感興趣的話,可以抓住關鍵人物和事件學習,再來發展,認知整一個脈絡是會比較有效率的一個方式。”
比起規劃時間、知識點的網課,高路的課顯得有些“隨意”。但這並不是說她準備不足,而是她想講的太多,有時候重點不明晰。從杭州趕來聽講的 Lynn 因為對董其昌的展覽感興趣,在朋友圈看到朋友轉發了高路活動之後報名參加了活動。她之前也在網上跟著中央美院的林曦學書法。對比林曦課程設計的清晰,時間安排的精確,高路在課堂的時間分配、導覽裝置上做得還不夠完備。
高路的課一直都在變化中,這變化裡有高路自己知識的拓展,也有和同學交流之後的節奏變化。李紫窈說,高路講董其昌“一次比一次完美”。在這種變化中,高路與網課最大的區別是交流性。她會在課上詢問大家對某件事的理解,也會實時在群裡分享自己看到的相關視訊和文章。李紫窈說:“(即使)第一次傳達得不太完善,但她會一直想辦法把她搞清楚的東西講得更清楚。”
李紫窈覺得,高路的課堂是有互動性的,這是和產品最大的區別。“產品相對來說會比較固定,有個模子裡的流程。而高路永遠都在更新,而且更新得很快,且善於反思。”她覺得高路主要做的是“讓大家形成自己的理解,而不是讀一本書”。
當被問及現在的主題活動是不是渡口的一種延續的時候,高路不置可否。“或者說是本來應該做的事,類似一個無形的學校,書店的實質已經不存在了,所以這個延續也有點連不上。接下來可能還是會以‘渡口書店’的名義開展,賦予新的含義。”
看似一直在對人們不再讀書感到失望的高路,其實對這個令她失望的社會氛圍抱有希望。她對自己在做的事的理解是,“我應該做這件事,這件事有做的價值。這件事應該有人做,我願意做這件事。”
題圖、 Banner 來自豆瓣電影《書店》,長題圖來自 pexel s ,有裁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