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新“無情”戒毒術
投中網(https://www.chinaventure.com.cn) 報道:這是一臺試驗階段的DBS戒毒手術,效果尚無定論、具有潛在危險,後果或不堪設想……
伏隔核,是這場戰役要攻陷的堡壘。
這是一組由腦神經元構成的神經核團,黃豆大小,左右腦各有一個。伏隔核隸屬於大腦的“獎賞系統”,與人類的快樂、慾望、成癮密切相關。
海洛因,或者準確的說,驅除吸食海洛因的“心癮”,是這場戰役的終極目標。
2018年5月11日上午,顧萍,一位42歲的浙江女人,正躺在西安第四軍醫大學附屬唐都醫院神經外科的手術室裡。她的四肢被固定住,淺藍色的一次性無菌單蓋住了她的臉,僅有剃光頭髮的頭皮裸露在外面——她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
五年前,在朋友的誘騙下吸食了海洛因後,顧萍的人生迅速跌入戒斷治療-復吸-戒斷治療-復吸的輪迴之中。
她嘗試了幾乎所有可能的戒毒方法,但海洛因的強大超乎她的想象。這個曾讓她短暫“快樂”卻長久痛苦的惡魔,似乎具有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毀一切人類的意志,讓最堅強的人也屈膝投降——吸吧,認輸吧。
最終,在又一次復吸被丈夫抓住後,顧萍被送到了這裡,準備接受一臺手術。
這是一臺效果尚無定論、具有潛在危險、後果或不堪設想的手術,但在顧萍和她的丈夫看來,他們已別無選擇。
手術
8點鐘,手術開始。
手術室裡一共有6位醫護人員,包括唐都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主任王學廉教授、一名麻醉師、兩名主刀醫生、兩名護士。
王學廉醫生將半圓形的金屬腦立體定位儀固定在顧萍的頭上,旁邊的視覺化系統中,完整呈現了這位女人頭顱中的世界——她的大腦像一個被放大的核桃,溝壑層巒堆疊,顯現出深淺不一的黑白色塊。
豐富的解剖經驗幫助這位從醫30多年的醫生輕鬆找到伏隔核——即本場手術的作戰中心。記錄引數,開啟定位儀,王學廉用短暫的幾分鐘完成了手術最關鍵的一步。
他們正在進行的手術叫做DBS,腦深部電刺激,用到的裝置俗稱“腦起搏器”,由植入腦內的兩根電極、置於右胸部的脈衝發生器和連線線組成。脈衝發生器負責發出高頻脈衝,即一種類似脈搏的電流。電線將其傳導至被植入人腦的電極,直接作用於腦內的伏隔核。
在腦神經外科醫生們眼中,“快樂”是一種大腦活動,面對外界訊號的刺激,譬如,目睹一朵玫瑰的綻放,收到心儀男孩的表白……數不清神經細胞開始奔騰運轉,促使“獎賞系統”釋放多巴胺,人類就會產生欣快感和陶醉感。
當海洛因被攝入體內,大腦內的多巴胺加工工廠宣告失控,成倍的多巴胺如洪水般湧出,釋放到伏隔核與額葉皮質,它們是大腦中掌管慾望、情感和內外部感覺資訊的“執行官”。
隨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欣快感。5年前,初次吸毒的顧萍還不知道,她將為這種“快樂”付出代價:當時的快感有多猛烈,此後想得到同等快樂的門檻就會升多高。當一個人持續攝入海洛因三五年後,一切人世間的普通樂趣,美食、運動、性愛,都將徹底喪失吸引力。
唯有毒品,以及任何與毒品相關的暗示——比如被偶然看到的針管、打火機,才會喚起她的慾望。
一旦停吸,被綁架的大腦便脅迫整個身體出現戒斷症狀,打呵欠、流眼淚、渾身乏力、骨頭髮癢如萬蟻噬髓……
軀體成了奴隸,任務只有一個,尋找新的毒品供應。丈夫曾嘗試把她反鎖在家中,那是個揚州老街上80多平的平房小院。但出逃對顧萍而言毫無難度,她踩到電動車上翻過院牆,踉蹌著走上“取貨”的路。
如今,這場手術試圖通過給吸毒者的伏隔核植入起搏器,根據每個患者不同的大腦機能、活動性,調節電流刺激,從而糾正他們已經被綁架了的大腦“獎賞系統”,從根本上阻斷吸毒的念頭,戒除“心癮”。
手術室裡,一切進展順利。堡壘的定位工作完成後,兩位主刀醫生會熟練地完成以下動作:在顧萍裸露的頭皮上切開兩個長約5釐米的入口,用直徑為14毫米的顱內鑽,鑿出通向大腦內部的通道;兩根長為22毫米的針型電極沿著設計好的路徑深入到伏隔核;待電極就位,兩根連線的電線在顧萍的頭頂匯合,順著頭皮下的隧道匍匐前進;火柴盒大小的脈衝發生器早已在顧萍的右胸皮下潛伏,只等著與前來的電線會師。
最後,縫合、清理、包紮,手術完成。
接下來,只要靜候兩週時間,等大腦不再抗拒陌生的外來者,醫生便會開啟脈衝發生器,對顧萍的大腦進行電刺激治療。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能否擺脫奴隸主的掌控,成為一個新的人。

2018年5月11日,唐都醫院,顧萍正在進行手術
往事
10點鐘,尚未甦醒的顧萍被推出手術室。她的丈夫朱大明在外守候。
妻子進手術室前,朱大明握著她的手,沒有說話,傳遞了一個“放心進去”的眼神,直到手術室的門砰一聲的關上。
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裡,這位丈夫坐立不安,他擔心手術可能帶來的意外,有點後悔,“還不如她抽(海洛因)到死算了,至少能再活幾年。”
見到術後的妻子,除了她腦袋上被紗布包紮的兩個電線凸起,朱大明找不到其它傷口。他稍微鬆了口氣。
認識妻子時,顧萍是人群中出挑的一個。學習舞蹈出身,氣質出眾,167的身高,穿上高跟鞋,走在路上“回頭率很高”。
朱大明經商,每年獲利頗豐,顧萍開一家小雜貨店,閒暇時間去跳舞,她是隊裡的領舞。兩人沒有孩子,朱大明把顧萍當孩子一樣疼惜。
美好的時光在2013年戛然而止,變成了另一種猙獰的面目。
根據顧萍的講述,因為牙痛難忍,她毫無懷疑地服用了朋友遞來的“止痛藥”。連續使用1個月後,她發現自己身體出現了一些變化:比以往更容易瞌睡,活力大不如前。她停掉了每週必去的舞蹈班,取而代之的是在店裡打盹兒。
她回想起朋友教她服用“止痛藥”的畫面:將白色粉末放於錫箔紙上,將打火機置於紙下均勻燙烤,待到煙霧升起,便將其連同粉末一起吸入鼻腔。她立馬開啟電腦查,這才知道,自己一直服用的是海洛因。
當時的顧萍還未意識到,她將從此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吸毒5年,每天兩次,從燙吸發展到注射,這次手術前,顧萍在唐都醫院做了詳細的身體和心理檢查,被確定為海洛因深度成癮者。
一道測試題目是走迷宮,面對簡單的迷宮圖,多數時候,她手中的筆都成了迷途的白鼠,和她本人一樣,無法找到出路。
顧萍曾多次試圖戒毒, 除了怕留下案底沒有去戒毒所以外,她嘗試了幾乎所有的方法,在丈夫的陪同下,不止一次去往戒毒醫院,常規方法是,先用藥物進行生理脫毒,再採用美沙酮進行替代治療;反鎖在家強行隔絕;病急亂投醫,她在網上找到一位“雲南老中醫”,花2000塊錢買了宣稱“有效戒毒”的中草藥;還把自己送進武漢一家精神病院住了7天……
結果無一不以復吸告終。
2018年6月25日,國家禁毒辦釋出的《2017年中國毒品形勢報告》顯示,這一年,全國新發現吸毒人人數為34.4萬,而被查獲的復吸人數則達到53.2萬。《中國司法》曾釋出報告,即使是戒毒技術比較先進的美國等發達國家, 其戒毒人員的復吸率也高達90%以上。我國戒毒人員的復吸率問題也不容樂觀。現有的治療方法,如藥物替代治療、心理行為干預、強制戒毒等,均不能有效防止復吸。
過去太多的時候,朱大明不得不目睹妻子如何深受毒品折磨,又不得不拒絕她近乎崩潰的“讓我吸一口”的苦苦哀求。
最後一次抓住妻子的“行動”是在家裡的衛生間。去年3月中旬的這天晚上,顧萍用肉色絲襪綁住左邊胳膊,右手拿起裝好“彈藥”的注射器,準備紮下去的那一刻,被開門進來的朱大明撞上了。
三天後,他們再度踏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車。
風險
這次,北京一所戒毒醫院的醫生向朱大明介紹了DBS,他表示,這個手術處在臨床試驗階段,具有較高的不確定性,或有風險,或徒勞一場,都未可知。顧萍5年來反覆在這家醫院戒毒4次,均以失敗告終,醫生希望他們進行一次新的嘗試,“患者以及家屬各種辦法都嘗試了,最終才會考慮手術。”
在DBS之前,腦神經外科醫生們嘗試過更為冒險的手術方法。十多年前,《南方週末》記者李海鵬曾在特稿《無情戒毒術》中介紹過這一方法,“通過兩條深入腦內的金屬針發射正負相反的電流,摧毀吸毒形成的犒賞性神經中樞。”
這種手術曾讓吸毒者們趨之若鶩。但很快,媒體就報道了其副作用。
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韓濟生此前接受東方時空採訪時質疑損毀手術:“記憶不是專一的,會牽涉到很多的腦核團。如果把這些核團都破壞了,那這個人也就沒有獎賞系統了。對什麼也就冷漠了,就沒有興趣了。”
韓濟生的擔憂應驗。許多吸毒者在手術後出現了併發症:性情大變、愈加冷漠,情感出現障礙,有的吸毒者術後雖然消除了毒癮,但同時也沒了食慾、性慾,淪為行屍走肉。
2004年11月2日,經衛生部科教司、醫政司及辦公廳共同簽署的通知檔案正式下發,暫時叫停了上述毀損術。
此後,DBS作為一種戒毒手段引起醫生的注意,並被帶到臨床試驗中。DBS,腦深部電刺激,亦有研究者建議稱之為腦深部神經調節,作為一項較為成熟的功能神經外科技術,已被廣泛應用於帕金森症、特發性震顫、肌張力障礙等神經系統疾病的治療中。不過,迄今為止,DBS發揮作用的具體機制仍不明確。
與前述被叫停的毀損術相比,DBS的特點在於,對腦組織進行電流刺激,而無實質損毀。第四軍醫大學神經外科陳磊博士在一篇介紹DBS的論文中寫到:“毀損術是對腦組織具有破壞性的、不可逆的手術,在戒毒的同時被毀損核團的正常功能也可能會受到影響。近年來發展起來的腦深部電刺激(deep brain stimulation,DBS),因其在帕金森病(Parkinson’s disease,PD)治療中的成功應用(取代了毀損術在PD治療中的地位),使得研究人員能夠藉助此種更安全的手段進行戒毒新方法的探索。”
蘇州一家醫療器械公司為該手術提供醫療器械支援,他們提供的一份患者術後總結顯示,唐都醫院先後於2014、2016年完成了11例DBS的臨床試驗。其中,2例患者復吸,1例失去聯絡,其餘參與手術的患者都“保持操守”至今,未曾再沾染任何毒品。
2017年起,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上海瑞金醫院和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也都開啟了DBS手術用於戒毒領域的臨床試驗。
作為一項直接在頭上“動土”的手術,DBS除了機理尚不明確,還有許多潛在風險。2018年7月刊登在INS(國際神經調節協會)官網上的一篇論文指出,DBS的潛在風險包括,腦出血、感染或面板潰爛、硬體故障、患者情緒變化等。
2017年7月刊登在學術期刊<Biological Psychiatry>(《神經病學》)上的另一篇論文還提及了一例接受DBS戒癮治療後3個月,因吸毒過量而死亡的案例。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王偉認為,該手術仍處於臨床試驗階段,目前得到的只能是試驗結果,而非最終結論,“試驗結束後,藥監局會進行評估,如果認為試驗成功結論可信,則需要在北大六院精神研究中心和戒毒所的配合下提出專家共識,隨後在一些有條件的醫院逐漸推廣,幾年之後回饋手術資訊最終形成治療指南,最終才能面向大眾。”王偉預估,這個過程最少需要三到五年。
抉擇
一旦接受這項試驗性質的手術,顧萍和朱大明就成了小白鼠,他們將承擔一切可能的風險。
在顧萍恢復理智的間隙,他們進行了討論。被告知了上述諸多風險後,顧萍很快表示願意接受手術。她早已過夠了沒有尊嚴的生活,為了“找貨”,她有次半夜跑出去,被車撞了。對方報警時問起她的名字,“我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
他們聯絡了唐都醫院,做各項檢查,“沒有心腦血管疾病和艾滋病等禁忌症,有強烈的戒毒意願”。顧萍進入了術前準備階段,在這個階段,他們還可以反悔。
術前的另一項任務是,治療期間一直作為海洛因替代的美沙酮也要從體內清排掉。美沙酮是一種人工合成的麻醉藥物,能在人體內發揮海洛因類似作用,但危害較小,被應用於阿片類依賴的替代維持治療。
當美沙酮的劑量在連續一週的時間內不斷遞減,它帶來的滿足感也隨之減少,直至消失。七天後,當只有15毫升的美沙酮被擺在顧萍面前,她因為“太少”而拒絕服用。
接下來,完全失去毒品的顧萍度過了5年來最痛苦的4天。絕食、斷水,她的體重以每天一斤的速度下降,被強迫喂進的飯又被完整地吐出來,“像一個活死人”。
面對妻子的此情此景,朱大明終於橫下一條心:必須採取更徹底的手段了。
他們簽了手術風險告知單,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顧萍剪短了多年的長髮,等到手術的前一天,唐都醫院的護士又把她徹底剃成了光頭。對於跳舞的她來說,頭髮沒了,就好像自己也沒了回頭路。
考慮到可能發生的意外,朱大明帶顧萍去商場,買了一個早就承諾的金戒指,還有一個額外的手鐲,“如果真有什麼意外,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實際上,對於手術,他們的期望也沒有太高。顧萍想“有質量的多活幾年”。朱大明也做好了準備,如果手術失敗,他將養著妻子吸毒的下半生。他從網上查到,八年是海洛因吸食者的最長存活年限。幾年後,妻子或許將臟器衰竭、瘦骨嶙峋、毫無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祕密
手術八個月後,顧萍新長出的頭髮已經齊耳,完美覆蓋了頭頂兩道5釐米長的傷口,以及傷口上兩個微微隆起的肉團。
她在手術後的1、3、6個月後分別前往唐都醫院做了與術前相同的心理評估。迷宮圖不再讓她迷失,從最初只能完成兩三張,到最後一次評估時,她一口氣通關了全部6張圖。
她一天比一天有力氣,又有精力打理店鋪的生意:按時進貨、與供貨商討價還價,還幫其他朋友照看店面。每天下午五點,她按時去舞蹈班,奪回領舞的位置。她重拾拉丁、探戈和國標,還想學爵士和街舞。
這八個月裡,顧萍有過三次復吸念頭,但都一閃而過了。“舒舒服服的生活了,還要去找事弄疼自己幹嘛?”
她和兩位朋友共進晚餐。點了三道菜後,顧萍嫌不夠,又叫了一份烤豬蹄。她喜歡勸身材偏瘦的朋友,“多吃肉”。這個曾飽受煎熬的女人似乎想要彌補過去五年虧欠自己身體的一切。
“想想過去太壞了”,顧萍感嘆,她數次將過去的生活總結為“豬模狗樣”。為了購買海洛因,她曾一次刷爆近10張信用卡,最高的一張額度是八萬元。朱大明經商的大部分利潤都用來為她還了毒債。
現在最讓顧萍開心的事情是,上街終於可以坦坦蕩蕩,不用再躲著警察。“我是個正常人了。”
但朱大明有個不被妻子知道的祕密。
術後6個月,顧萍在唐都醫院的最後一次心理評估完成後,朱大明被醫生告知,他妻子顱內的腦起搏器從未開機。
為了提高臨床試驗的科學性,手術設定了對照組,實驗組病人的腦起搏器在手術兩週後開機,而對照組的病人於6個月後開機。
顧萍被隨機分到了對照組,但在術後6個月醫生告知之前,顧萍和朱大明均不知情。他們還一直以為,是腦起搏器的作用,影響了毒癮的生理基礎,從而讓顧萍戒除了吸毒的“心癮”。
開機,還是不開機?面對醫生的詢問,朱大明難以做出決定。“開機畢竟要影響到腦部的活動,我能夠接受她現在這種性格、這種生活狀態,不知道開機以後會不會有什麼改變。我要小心翼翼地做下一步的選擇。”
作為神經外科的醫生,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王偉希望每一位病人都能意識到,“你不能把所以的期望給予在電極刺激上,很多人太依賴手術,把其它都忘記了。這就是錯的。戒毒需要從三個角度認識,一是人的意志力,二是戒毒的方法,三是家人的關心。你不能把人看做一個機器。物理刺激和意志力佔多大比重,對每個人也是不一樣的。永遠要記得,人是很複雜的。”
對被矇在鼓裡的顧萍而言,那兩枚靜靜地趴在伏隔核裡的電極,不過是一劑安慰劑。她絲毫不知道裝備並未開機,她唯一的擔心是,萬一自己跳舞動作太大了,“兩根針在大腦裡移動,會不會死掉?”
朱大明決定將這個祕密“爛在肚子裡”,有時妻子向他抱怨,身上又有些痠痛,他反問,“那你忍不忍得住?”
“能忍。”
妻子的回答讓他滿意。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顧萍、朱大明為化名)
(編輯:王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