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送給戴威們的禮物
作者 程盟超
2015年初春,共享單車的概念尚不存在,創立不久的ofo還在做騎遊,剛到北京的我則是中國青年報創業版的拘謹實習生。去北京市海淀區某民宅採訪時,ofo的學長們留給我的印象,和此後他們呈現給外界的別無二致——一種由內而外,獨屬於年輕人的活力與自信。
我至今記得,那天大家坐在窗邊,和煦的陽光灑到每一個人身上。
4年光陰荏苒,春去冬來——我成了真正的記者,戴威他們離開騎遊行業,然後衝上風口浪尖,如今又成了風口沒落的意向。
在共享單車最蓬勃的那兩年,我確實會下意識地傾向選擇“小黃車”。大概到2017年年末,使用“小黃車”時我感到頻繁失望。很多時候,它實在太難騎了。大量損壞的車輛耽誤了我的時間,當看著唯一能用的“小黃車”還被上了私鎖,站在一堆壞車裡的我聽著北風呼嘯,似乎感到了對一個年輕北漂的無情嘲笑。
我記得那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ofo本質上是網際網路思維,競品則是智慧硬體的思路。我當然理解“迅速鋪開市場份額、做到行業老大”的“網際網路思維”。可但凡是產品,總要保證最基本的質量與使用者體驗。
不迴歸這條最基本的常識,終究要被使用者拋棄,這大概是冬天送給戴威等年輕創業者的第一個“禮物”——所謂風口帶來的鉅額補貼和營銷可能讓人多飄一會兒,但終歸要落地。
於是,在2018年年初一次連掃7輛小黃車卻無一可用後,我解除安裝了ofo。
諸多報道里的細節似乎揭示了戴威和他公司的一些變化。比如花八位數請鹿晗代言,將每位員工100多元的桌子換成2000元的豪華升降桌,讓獵頭公司招一名前臺——這並非一家正常的創業公司的做派。一位ofo高管的觀點是:當所有人都忙著完成KPI,還分心為公司省錢的人反而會被開除。
據說戴威曾努力遏制這種鋪張的氛圍,資本的助推與洗腦以及對行業頭名位置的催逼可能干擾了這家年輕公司的判斷。但從結果上看,沒能逃離人性,他們終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躁了起來。
這一切總將我的記憶重新拉回到4年前的那場採訪。那場採訪裡每一個人的境遇都大不相同,可現在回想,無論做企業還是記者,都是在盡力去理解萬千人性,同時剋制自己人性中的不足。迴歸人性,可能是這4年光陰帶給局中人的第二件“禮物”。
ofo的升降是極度精彩的商業故事。你可以在無數報道中看到各個版本的人性詭譎,比如著名投資人朱嘯虎前期的傾力相助與轉眼間的果決抽身;以從未落實的軟銀F輪投資為代表,滴滴程維遞給ofo的究竟是善意還是“圈套”實難定論;更遑論上至巨頭們的意志交鋒,下到新老員工的勾心鬥角、傾軋爭執。你我可能永遠無法理清ofo故事裡的全部真相,但可以確定的,就像一位離職的ofo高管所說:戴威變了。他已經從過去的什麼都相信,變成了如今的什麼都不信。
其實也沒必要什麼都不信。人性有善意,只是善意是有限的。大眾樂於對年輕人追夢致以掌聲,那是因為年輕人做的事能給他們帶來便利。資本追捧朝氣蓬勃的價值觀,其中對情懷的考量可以有,但總歸不是關鍵,定論要靠賬面回報說話。故事與情懷是途徑,是過程,絕不是目的與終點。
在身為新聞從業者的4年裡,我對人性總體是樂觀的。因為我發現,當與自己的利益不衝突時,大多數人都樂於與人為善。這令我覺得世上有不少好事——只要牢記住善意的前提。
身在商場的戴威面臨的環境可能殘酷得多。當ofo被讚美聲包圍時,他或許真的沒有想清楚,在巨大利益面前,還要旁人犧牲與放棄以幫助他實現夢想,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從這個角度看,戴威的一些想法無疑天真且危險:比如說資本要尊重創業者的理想;或者面對記者“你更在意事情本身能不能成功,而不是誰把它做成功”的疑問,那句驚天動地的“我把這件事情做成,比什麼都重要”。
這種態度不僅觸犯了資本,更違背了人性。他的自我與堅持留下的是一個饒有趣味的當代寓言:那位一度聲稱“失敗了就當作公益”而被群嘲的對手賣掉公司,令所有投資人滿意後,戴威反而將資本逐利這一完全正當,情理上卻又有些“殘酷”的本質赤裸裸地展現給世人。
人性的洪流很難抵擋,年輕創業者能依仗的則有限。我能看到的,似乎只有迴歸制度,迴歸科學。也只有這些更加系統的東西,可能比人性更強大,並且能約束它。
四面楚歌的戴威呈現出了一種令人敬佩的悲壯。最近他還在說,“只要有信念,寒冬和黑夜就無法將我們打倒”。但只憑信念是無法取勝的。如果說ofo過去流傳的那些朝令夕改,各派系內訌的故事已然是昨天的教訓,那時至今日,摩拜賣給了美團卻仍在26天內暴虧4個多億時,戴威思考的應是行業普遍質疑的更深層面的東西:共享單車除了作為流量入口,究竟有無單獨盈利的能力。
《財經》的一篇報道很好地揭示了ofo員工過去兩年的心態,“雖然心裡面覺得財務模型跑不通,但覺得這麼多明星資本進來,自己肯定沒有投資人懂。既然投資人認可……無論如何都能持續下去的。”現在,冬天來了,降溫有助頭腦清醒,也可以認真揣摩下“科學”問題了。
2015年我還是實習生時,“資本浮躁”就已是圈裡最常說的話題。直到最近我寫了一篇《這塊螢幕可能改變命運》,火了一圈兒後,有線上教育領域的創業者託人向我致謝,說他們的專案原本要黃,我的報道讓投資人看到了行業的潛力,於是融資進入,起死回生。
“螢幕”在改變鄉村孩子的命運前,先改變了一位創業者的命運。我很難找到一個詞形容自己的心情,反正不是單純的高興。如果真的只憑一篇文章就能改變投資人的判斷,只能說大環境還沒冷靜下來。
當然,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琢磨這事兒,資本其實也是盡責的。它們需要高效地逐利,速度是必要的考量。在一個發展中國家不太成熟的市場,隨之而來的“浮躁”實屬人性,也符合規律。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以恆定的標準去衡量創業者——最終的成功者一定是能抵禦“浮躁”,並與“浮躁”共舞的。虎嗅前幾日釋出的2019年度預測裡有一句話說得好:網際網路沒有改變世界,網際網路正在被世界改變。網際網路哪裡是年輕人們成功的“捷徑”,它的門檻、歧途、災難、隱憂不少於“舊世界”的任何領域。目前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也無一不艱苦卓絕又尊重科學——這和過去別無二致。
試圖改變世界的戴威正遭遇一個不太美妙的前景。我堅信他是樂觀、積極、富有勇氣的年輕人,我也相信這4年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長,發自內心地為他祝福。
是的,人性就是保持著這種有限而微妙的善意——不要樂觀,也不必過分悲觀,更不需要哀嘆風口終結,時代結束。
5年、10年、20年,經濟週期總在波動,想經營一家偉大企業的時間總比單個週期要長,任何一位成功者都跨越了它。在這之中,只有人性與科學是恆定的。它們大多時候呈現著冷漠的客觀中立。對於身處其中的創業者而言,倘若真想做事,想清這點反而是好事,它至少讓你不再害怕冬天。
看看這些更長遠且根本的東西,哪分什麼風口與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