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茨的高科技廁所展,與會者如何想象上廁所難題的解決辦法
代表最富有、最有智慧、最有權的一群人上週聚集在北京,想象著貧困地區上廁所的難題,以及如何解決它。
11 月 6 日,一場 ofollow,noindex" target="_blank">廁所博覽會開幕 ,比爾·蓋茨來到現場致辭,展示過去 7 年蓋茨基金會“廁所挑戰”的成果。
展會英文原名比較簡單,“廁所重造博覽會”(The Reinvented Toilet Expo),中文則取名“新世代廁所博覽會”,中國國際貿易促進會、中國國際商會都是合作方。蓋茨也特意提到中國 2015 年以來的廁所革命,稱“這體現了中國加快安全衛生建設的決心”。演講前一天他還在上海的進口博覽會會見政要、做了演講。

教授們也來了。16 個來自大學和科研機構,包括多倫多大學和杜克大學教授主導的專案,它們都得到了蓋茨基金會的資助。還有幾家中國企業,包括中國中車。
蓋茨基金會在東二環內王府井大街上的嘉德藝術中心包下三層共 3000 多平米空間。這裡也是嘉德拍賣行母公司總部所在,牆上嵌入巨幅《富春山居圖》,設計師是和庫哈斯一起設計了 CCTV 總部大樓的奧雷· 舍人。
馬桶和廁所模型經過精心佈置,展商希望參與者儘可能快速理解這些高科技的工作原理。
入口處最大的位置是杜克大學的展示區。展臺被架高一米,上方是座式和蹲式兩個馬桶,馬桶下方是龐大的處理體系。杜克大學用紅色和藍色的管道分別演示,尿液、糞便以及衛生巾的混合體是如何通過,先分離出固體和液體,然後再經過消毒和焚燒,殺死其中的寄生蟲,最終排放出乾燥的糞便廢料。

二層克蘭菲爾德大學的展臺聚集了幾個中國觀眾,正在展示的是一種小型家用新型廁所。展示者擺放兩種不同的模型,第一種外觀和正常的馬桶看不出任何區別,第二種做成了全透明外殼,其中的每一個零件清晰可見,不同的部分還加上彩色的指示燈。
模型旁有一塊控制版,參與者按下按鈕,就可以巡著燈光的變動,像看科普紀錄片一樣觀察糞便是如何在這個小小的馬桶中完成分離、焚燒和排汙的。專案的介紹人員告訴觀眾,研究類似技術的參展方不止一家,他們的技術突破點在尿液分離系統。汙水通過薄膜,可以產生用於馬桶自身的電力。

一位女性參觀者反覆觀察這隻馬桶,也不斷提出疑問,“不需要用水?”“沒有下水道?”“不需要插電?”講解員反覆解釋,這個馬桶將會用在水資源匱乏、沒有汙水處理條件的地方。不止是偏遠落後的地區,往往城市之中也需要。參觀者說她自己就曾經住在北京的衚衕,她和家人一度需要使用痰盂自己解決排洩物。
除了用於家庭的小型獨立廁所,還有放置在公共場所的大型廁所。瑞士聯邦水科學和技術研究所(EAWAG)放了一個太空空間站一般的戶外廁所。一位專案成員會帶領觀眾圍繞廁所一圈,告訴大家這是模組化的新型廁所,就像樂高積木那樣,它可以搭建成單體廁所,也可以是開放式的洗手檯。
解員操著北歐口音的英語邊講邊開啟和移動廁所的各個模組。分離加焚燒,糞便和尿液最終會變成肥料一般的乾燥殘渣,堆砌在其中一個模組的托盤上,之後有人定期拉開抽屜清理掉這些廢料。

多倫多大學化學教授鄭毓玲團隊展示了 Sankoya 廁所繫統。排洩物被分離成固態和液態,分別進入低溫燜燒爐,殺滅病原體。Sankoya 可以在 24 小時內就地解決糞便,不用接入任何下水道和汙水處理系統,適合安裝在家庭。
2011 年她花費 1 個月時間提交方案,其中 10 天在印度鄉村,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概念。得到蓋茨的資助後,2012 年 Sankoya 生產出第一個原型機,2014 年又有了第二個。

“作為一個化學科學家,我們的一個原則是“不混合”,因為一旦不同物質混合在一起便會很難分離開。”鄭毓玲對《好奇心日報》表示,通常人們會認為廁所的問題是汙水處理的問題,但這正是問題所在。
走進廁所,觀察模型,問幾個問題,這是大多數觀眾對站臺上廁所的反應。但是也有人對新型廁所提出質疑。
克蘭菲爾德大學的展臺上,閃爍著彩燈的馬桶旁發生了一場小型爭執。一位自稱走遍中國農村地帶的中國公益基金參與者說,“你們的研究完全錯了,我敢說沒有一箇中國的農村能夠安裝這種廁所”。
他的觀點是,這些新型廁所功能強大,但是毫無實用價值,即便當地人用得起,也沒有人去幫助他們維修和維護。“這違反了經濟學。”
正在為他講解的專案成員面帶尷尬,還是很禮貌的說“您肯定比我們經驗豐富,但我不同意您的觀點。”他說,任何技術都有演化的過程,從長遠來看成本一定會下降到大部分人負擔得起。



事實上,對蓋茨廁所挑戰的批評聲從未停止。
2013 年,環境工程師、公益組織“人人皆有廁所(Toilets for People, TFP)”創辦人賈森·卡斯(Jason Kass)在《紐約時報》發表觀點文章 《蓋茨蓋不了廁所》 ,指責蓋茨關於廁所的努力完全是精英主義對第三世界不切實際的假想:“蓋茨基金會用大量花裡胡哨的功能、鉅額的預算和精英工程師,在距離客戶幾千英里的地方利用最新科技做實驗”。
那一年蓋茨廁所挑戰冠軍是一個用上太陽能、並且將排洩物變成能源的尖端家用廁所,造價 1000 美元一個。而海地、印尼和孟加拉等國的貧民窟,人們每天的收入在 1 - 5 美元,一年也負擔不起一個廁所。這沒算維修。
價格高昂的問題至今沒有解決。
蓋茨也承認,挑戰 7 年過去了,新型廁所的價格始終居高不下。某些新世代廁所的單價要花費 1 萬美元以上。至於每人每天 0.05 美元的目標,依然遙遙無期。蓋茨基金會已經決定追加 2 億美元投入。
“我相信現在沒有人能達到這個標準。”鄭毓玲對《好奇心日報》表示,但她認為任何技術在初期都會面臨成本問題,“想要生產 100 美元以內的產品,如果訂下這個目標,一開始我們不會直接達成。現階段一定是更復雜、更昂貴來確保它能正常使用,之後才會有成本的降低。任何一項技術都是這樣發展,智慧手機、GPS、相機……”
建造以外,還有如何大規模部署並使用的問題。
可持續有機綜合生計(Sustainable Organic Integrated Livelihoods,SOIL)是一家針對海地貧困和公共衛生事業的 NGO,創始人 Sasha Kramer 早先 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建造廁所是最簡單的環節,最難的部分是讓廁所落在實處。挑戰不在於技術,這是一個事關可用性、社會動員和持續維護的問題。”
卡斯在上述文章中說,過去 60 年間科技界有大量失敗專案的一個教訓是複雜解決方案不奏效:“想象一下,一個高科技廁所在這樣的社群裡會有怎樣的命運。如果那些獨特的膜系統堵塞了怎麼辦?那些超臨界水箱或水熱碳化箱漏水,或者發生了爆炸怎麼辦?又或者,如果某個貧窮的居民意識到這個廁所的價值比自己一年的收入還高,因此決定把它偷走怎麼辦?”
還有廁所以外的問題,比如文化、習慣和教育。展後採訪中,一位印度記者提出疑問,公共衛生是個複雜又動態的社會議題,在沒有住房、教育等等其他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情況下,衛生設施本身的改善,能否發揮足夠有效的作用?
2014 年,新上任的總理納倫德拉·莫迪發起“廁所革命”,投資 200 億美元用 5 年的時間建造 1.11 億個廁所。一年後,一些印度地方官員在接受 《華盛頓郵報》採訪 時表示,建造廁所很容易,但如何讓人們轉變觀念、持續使用才是真正的挑戰。
一位接受採訪的 22 歲男子則說,他們沒有主動要求廁所,在戶外的微風中小便反而更舒服。那篇文章的結論是“印度不良的廁所習慣和收入或者水資源短缺無關,更是因為印度幾百年來的種姓制度。”
蓋茨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要如何解決根深蒂固的觀念問題:“沒有人說過衛生設施可以獨立於其他領域獨自發展……你還需要疫苗,需要住房、高質量的教育,每個社會領域都要做出貢獻。但是我幾乎還沒看到過哪些地區對衛生設施投資過多的情況。”
蓋茨的廁所挑戰源自一個偉大的願景——降低貧困地區孩子死亡率。
2008 年蓋茨全職投入基金會,到 2013 年蓋茨個人已經投入 280 億美元,整個蓋茨基金會到 2017 年募款 507 億美元。每一年蓋茨基金會有 50 億美元用於慈善事業,這甚至超過世界衛生組織(WHO) 一年的預算總額 。
蓋茨運用了自己的工程師思維拆解了兒童健康難題——先分解出若干小問題,再找到具體技術解決每一個問題。
蚊子在熱帶傳播病原體,所以蓋茨基金會資助了 滅絕蚊子的研究 ——通過轉基因技術讓蚊子不育。感染病毒可以致命,所以蓋茨基金會投資了各種疫苗專案,這也是它十年回顧裡認為對世界幫助最大的領域。
盯上廁所因為排洩在戶外的糞便會加速疾病傳染。
“這樣或那樣的病原體引發了腹瀉、霍亂、傷寒等疾病,每年導致近 50 萬名 5 歲以下兒童的死亡。”開幕式演講開場,蓋茨舉起一罐糞便說道。他奔走於世界各地,在個人部落格 Gate Notes 用 20 篇有關廁所問題的文章和視訊,記錄了蓋茨在美國、印度、中國等地參觀廁所的經歷和見聞。比如在 2015 年,蓋茨前往華盛頓的一家糞便處理廠, 喝下工廠用糞便生成的純淨水 。
蓋茨的結論是,發達地區用的廁所建造成本高、維護成本也高,而不維護人們就不會去用。解決方法是用新技術造出既便宜、使用成本也特別低的廁所。
確定技術目標之後,蓋茨像做產品一樣設立了一個關鍵目標:到 2030 年,使用成本降低到每人每天 Foundation/RFP_Reinvent-the-Toilet-Challenge-1.pdf" rel="nofollow,noindex" target="_blank">0.05 美元 。雖然世界銀行、亞洲發展銀行等致力解決貧困問題的投資機構已經允諾了 25 億美元的投資額,但只有新專案達到蓋茨設定的產品需求才能大規模建造。他認為到時候這本身也會是一個價值 60 億美元的新市場,吸引到商業機構加入進來。
在這樣清晰的思路下,你不會看到人臉識別出廁紙這樣的未來廁所入選蓋茨基金會的資助名單。
不過工程師思維的拆解,此前在科技慈善屆已經有一些碰壁的例子。
比如貧困地區的資訊化問題。麻省理工的學者們認為是電腦太貴,並且貧困地區難以維修、還不一定有電。OLPC(每個孩子一臺筆記本電腦)在 2006 年被提出來,100 美元、防水、反射式液晶屏降低功耗,最好還可以手搖發電。英特爾、AMD、微軟、Linux 開發商都參與其中。

但至今也沒有公司能以 100 美元成本造出滿足 OLPC 所有要求的膝上型電腦——幾代妥協的產品都沒能普及開,該機構也在幾年前解散。
與此同時,現在貧困地區資訊化問題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解決。蘋果解決了手機上網的易用問題,免費的 Android 系統和中國手機廠帶來 100 美元以內的智慧手機,並且還有利潤。因足夠的商業利益,運營商在貧困乃至戰亂地區建起基站、讓當地人用上與其它地區沒有本質區別的手機,加速了資訊的流動。
截止到 2017 年底全球 智慧手機普及率達到 63% ,智慧手機成為有史以來最快覆蓋到大部分人類的硬體裝置。沒有一個龐大的慈善計劃,沒有量身定製的新技術。因戰亂出逃的敘利亞難民,已經將智慧手機作為水、食物一般重要的必備品。
類似的還有同樣因為資訊化問題引申出的便宜網際網路,Google 實驗了永遠漂浮在高空的氣球,Facebook 帶來超長巡航時間的無人機,都要在全球提供免費的無線網路。這兩個專案都在推進數年後擱置。
發達地區的領袖們找到問題之後,決定發明一種專用的技術給貧困地區使用,但大膽的技術設想並不容易成真。
而饑荒、公共衛生這些巨集大議題牽涉到的還不只是技術和資源。聯合國的資料表明,地球生產的食物足夠養活所有人類,但饑荒依然存在,這是分配中的問題。
人口、經濟、政治,每一個環節都在影響著數億人的飢餓和衛生。一個高科技的廁所可能不是上廁所難題的最終答案。
題圖、部分插圖來自蓋茨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