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之江湖
工業網際網路及工業網際網路平臺,大概是目前中國最熱的名詞之一。國家檔案屢屢提及,地方政府群起而工之,各類企業改旗易幟換標籤,幾乎每天都有相關的論壇,幾乎每天都有媒體的報道,幾乎每天都有大咖的高論。
火熱的背後,是截止去年底申報上來的統計數字,根據AII(中國工業網際網路產業聯盟)釋出的統計結果:“初步統計,我國當前有269個平臺類產品,裝備、消費品、原材料、電子資訊是主要應用方向”。工信部有關負責人在講話中指出:“平臺培育方面,工業網際網路平臺數量快速增長。目前,有一定行業區域影響力的區域平臺超過50家”。
不管是總數269家還是有區域影響力的50家,這些數字都足以亮人眼球,震人耳道,動人心魄——因為全球誕生於完成了工業化的發達國家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總量也就是150多個,而中國,雨後春筍般湧現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數量已經近乎兩倍於這個數字。工業網際網路儼然成為高速崛起的“江湖”,成為了拍打江湖兩岸的“滔滔兩岸潮、紛紛世上潮”。
在深不可測的江湖底部、紛紛擾擾大潮背後,是一系列讓人頗感不解的數字,AII對全國168家企業平臺企業評估之後,看到了這樣的資料:80%平臺連線的裝置協議種類不足20個,83%平臺提供的分析工具不足20個,68%平臺提供的工業機理模型不足20個,54%平臺提供的微服務不足20個。儘管平臺開發者數量已經達到5萬,但是52%的我國平臺第三方開發者數量在100人以下。
這就是華服覆蓋下的襤褸,孔雀開屏背後的景象,洶湧大潮浪底的泥沙。筆者在多個場合都講過:現在似乎人人都怕錯過這一波大潮,人人都在爭做弄潮兒。與數年前開始的智慧製造很不一樣,這次的“工業網際網路大潮”,好像潮頭的走向還沒有探明,浪湧的結果誰也不知曉,但是很多人都在爭做參與者,所有的參與者都在快跑,究竟哪裡是目的地,似乎誰也不是很清楚,尤其是曾經領跑的GE忽然跌出了賽道之後,疾馳的這一大群參與者似乎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於是,類似於複雜系統(SoS)中經常提到的“湧現”現象就出現了——一隻沙丁魚領頭狂遊,千萬只沙丁魚緊緊跟上,領頭的沙丁魚跑累了或者被大魚吃掉了,那麼另一隻沙丁魚就擔負起了領頭魚的職責,但是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方向了——遊向不定,規則簡單,前仆後繼,不斷接力,不斷湧現。到底遊向何方,誰也說不清楚。
這就是今日之中國的工業網際網路江湖的場景寫照。
現有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儘管水平參差不齊,各有千秋,但是至少初心都是好的,都是想為中國工業的轉型升級貢獻一份力量,當然也要順便從政府爭取一點研發經費,以度過中國工業與資訊化融合發展上不順利的時艱。
但是,當一個工業企業或資訊化廠商給自己的公司貼上一個“工業網際網路/工業網際網路平臺”的標籤之後,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這個標籤,意味著在今日之中國的工業網際網路江湖中,你加入了一場目前紅火、日後艱難、比拼耐力、不見終點的鐵人五項式馬拉松長跑。因為,在工行業網際網路/工業網際網路平臺發展的道路上,至少有五座珠穆朗瑪峰等著你去攀登。
1、第一座珠峰:網路協議
真正做企業裝置物聯網的專家都知道,不同工業裝置之間的連線,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各種不同時期,不同品牌,不同協議的工業裝置,如機床、熱處理裝置、自動生產線、柔性生產線、專機裝置、AGV、3D列印裝置、注塑機、測量儀、反應釜、感測器、儀表、機器人乃至可穿戴裝置等,都有不同格式的資料通訊協議。每家生產裝置的企業,都是按照自己裝置的功能需求第一優先來開發裝置介面協議的,是否需要與其他企業的裝置相容,並不在首先考慮之列。根據從事裝置聯網二十多年的亞控公司資深專家鄭炳權介紹,若要上述裝置彼此之間無障礙的通訊對話,至少需要5000種以上的各種通訊協議。而且這是一個漫長的沉澱與積累過程。
《機·智》第一作者、蘭光創新董事長朱鐸先認為,儘管現在裝置通訊協議的走向是趨於標準化,但是在利益格局的羈絆下,各大巨頭之間尚未達成一致。總體上,德國的工業裝置整合偏向採用OPC UA協議,而北美和日本則更偏愛MTConnect協議。無論如何,不弄懂弄通這5000多種裝置通訊協議,那麼首先在裝置互聯方面就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2、第二座珠峰:知識壁壘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工業革命的最大成果之一是行業/專業細分。不同行業/專業有不同的細分技術和獨門專業知識。在製造業“連線技術”中最常見的焊接,就可以有七八百種不同的工藝流程;一根輸電高壓線,也可以有上百個不同的模型來描述;更不用說複雜產品中的民用飛機、航空發動機、核潛艇、航母、艦載機等難以分解的超級綜合複雜度;還有在高新技術中,我們尚不掌握的精密機器人減速器、高階晶片以及製作晶片用的EUV光刻機等。
莫說現在中國的各行各業還沒有支援細分專業並全行業覆蓋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假設已經有了這些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也仍然會產生各種“壁壘”與“鴻溝”問題:即一個再成熟的電子產品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也不太可能被航空企業採用;一個再好的醫療裝置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也不太可能被工程機械企業採用,因為在“別人家”的平臺上,沒有本行業/專業的應用場景和支援這些場景的工業APP。例如GE Digital的“三步走”發展策略“GE For GE、GE For Customers、GE For World”,其實是很務實的。但是在邏輯上,前兩步都正確,唯獨這第三步踩了“知識壁壘”的紅線,“For World”哪裡是那麼好跨出去的?這中間恐怕省略了“For Other Industries”,“For USA”等重要步驟,以及為了驗證和優化這些重要步驟所必須的長期沉澱與反覆打磨。GE Digital多跨出去的那一步,就是導致其業務停擺的短板——知識壁壘。
3、第三座珠峰:企業禁忌
迄今為止,筆者還沒有聽到任何一個企業願意把自己的研發知識、經驗技巧以及產品的數字化模型,放在“別人家”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上。小企業因為擔心技術訣竅洩露而不敢做,大企業因為擔心智慧財產權不保而乾脆自己開發平臺。
如果是同行開發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上面有專業對口的工業APP應用,按理說技術完全可用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應該是可選的吧?但是,從企業老總的心態來說,越是同行,越是忌憚,越是敬而遠之,心裡那道屏障,可能高度上要賽過珠峰。試想A汽企怎麼可能把自己的汽車研發模型資料放在B汽企開發出來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上呢?想都不用想!因為同業競爭,因為商業機密,因為資料產權的歸屬與資料安全的保障(不被非法閱覽、修改、複製和使用等)等,原因太多了,總之,企業有禁忌。企業對於研發、生產和經營資料的在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上的共享持相當保守的態度——老闆們經常問的是:這對我的企業有什麼好處嗎?——沒有答案。
4、第四座珠峰:保密條例
對於國防軍工企業來說,保密問題是首要問題。對於承擔了與國防軍工研製任務的其它企業來說,同樣如此。保密無小事。與研製任務有關的任何圖文、資料、技術檔案等檔案,必須做到網路的物理隔絕。因此,凡是涉及國防軍工型號研製任務的企業,絕不可能上消費網際網路,預計也不太可能上工業網際網路(本企業對外隔絕的內網除外)。同時,按照政府有關部門的規定,涉密企業不能開展與雲有關的業務活動,即使是企業私有云也不行。
保密是法律規定的涉密企業義務,是必須遵守的、優先於其它一切事物的首要事物,是不可觸碰的高壓線。這幾乎是涉密企業無法攀登和逾越的一座珠峰之上的珠峰。
5、第五座珠峰:平臺互聯
筆者有時候經常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也問過若干工業網際網路企業):國內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有這麼多,這些“平臺”之間能不能相互聯接?筆者得到的回答一概是“無法聯接”。如此,問題就來了!數百個(以後或許會數千個)工業網際網路平臺各自集成了一堆客戶,但是彼此之間卻“老死不相往來”,一個曾經熟識的景象浮現於筆者眼前:
早期製造業資訊化在中國推廣普及的結果是造成了無數的“千島湖”和“煙囪式”的企業資訊化整合專案,結果是不同品牌與功能的資訊化軟體之間難以整合,資訊化軟體與物理系統難以整合,不同企業之間的資訊化系統就更難以集成了!
今天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似乎仍然難逃此窠臼。照此下去,工業網際網路平臺的諸侯割據是必然的結果,工業網際網路平臺的戰國時代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最後能夠結束。
江湖路遠。彼此珍重。
因特網江湖二十年,造就了一代消費網際網路梟雄。眼球經濟、烏鎮飯局、去中心化、風口入口、流量為王、爆款、殺手級等各種關鍵詞,儘管還在流行,但是預感將很快過氣。因為,誰都知道工業網際網路已經來了!當然,因為消費網際網路其實與工業網際網路的差異太大,網際網路公司們自知是一下子接不上“話茬”的,於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產業網際網路”的名稱就被用來替代“工業網際網路”了,一個邏輯不通的“從2C轉向2B”的解讀就出臺了。
當然,具體的玩法還是在英文詞上下足功夫,給聽眾留足想象空間,給自己留下退路:
英文詞解讀1——選擇產業一詞,用英文的“Industrial”的多義性做解釋似乎很完美,同時兼具產業和工業的意思,而且更偏向於產業。於是,“Industrial”到底是產業還是工業就成了一筆糊塗賬。既然產業在網際網路公司的解讀上可以泛泛地包括交通、醫療、建築、服務、農業等各種領域,那麼,從消費網際網路轉向“產業網際網路”,就成了語焉不詳的“通解”,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萬全之策,怎麼轉都行,轉哪一行都行,是不是轉向工業網際網路,全憑發言人或代言人的一張嘴了。
英文詞解讀2——選擇“2B”一詞,用英文的“Business”的多義性來做解釋也很完美,該詞兼有“商業、業務、生意、行業”等意思,於是“2B”也變成了可以有多種解釋的“通解”,你以為“從2C到2B”是消費網際網路轉向工業網際網路,其實,人家也許是轉向了任一個非消費領域的其它行業,都算數,仍然是進可攻、退可守的。
很多人都以為網際網路公司可以從消費網際網路轉到工業網際網路(或曰之“產業網際網路”)了,還弄出來一個“上半場、下半場”的說法,其實真的是有點想多了。網際網路公司何嘗不知道從消費網際網路轉到工業網際網路之間,還真的有五座珠峰等著爬呢!他們的心態是很難矛盾的,不轉吧,消費網際網路已經找不到類似於過去十多年那樣太多的增長點,轉吧,其實也真的沒有太大的本錢和先天的基因往工業網際網路轉,只能先打技術外圍戰,先打詞彙變通戰,先打造勢輿論戰。
當然,用過去在消費網際網路的巨大成功後攢下的本錢,大批量地從央企、國企挖人補“工業基因”,從工軟企業挖人補“工軟基因”,從院所和組織挖人補“研究基因”,倒是一直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但是工資待遇加數倍的結果是,人才好挖,知識難得,有一座“知識壁壘”珠峰橫亙在那裡,搬不走,挪不動,也唱不了現代版的“愚公移峰”,只能花費時間、資金和毅力去慢慢爬,去細細沉澱,但是這需要時間,時間,時間!筆者曾在很多講課中一再強調,人類社會發展的階段可以跨越,但是技術積累的階段是不可跨越的。
僅僅一兩年,中國的網際網路江湖就已經大變樣了。角色在變,主次在變,風向在變,陣地在變。如果說,GE Digital的“三步走”發展策略“GE For GE,GE For Customers,GE For World”在最後一步沒有走通,馬失前蹄,那麼,很多人假設的“網際網路+資訊”、“網際網路+消費”、“網際網路+工業”的三部曲,也會是一樣的道理——前兩步沒有問題,第三步邏輯難通。如果打算從“網際網路+產業”來過渡一下的話,估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只要耐心發展,杜絕浮躁,甘當配角,服務工業,還是有很大的機會的,還是有很大作用的。
知名主持人王利芬評論到:“主角變為配角、主人變助手並不是說不重要了,下一輪工業網際網路發展中他們依然處於極其重要的位置,而且,因他們二十年的發展,才會有工業網際網路的春天,這就像電力公司、自來水公司、煤氣公司都很重要,但它們只能是社會的基礎設施一樣。”
消費網際網路,工業網際網路,兩個江湖,兩種力量,兩種玩法。交集不多,相守相望,消費網際網路江湖的人要殺入工業網際網路,幾座珠峰在擋路;工業網際網路江湖的人要借力消費網際網路,可惜對該江湖的行規、行話、玩法和風情都不太瞭解。直接跨界彼此都有風險。把今天的網際網路公司,定位成未來的基礎設施,其實是最恰當的,做“雲”,做“管”,都很好,就是不要去做工業的“端”,因為,那裡不是你的江湖。
無論是消費網際網路的江湖,還是工業網際網路的江湖,一個火了20年,剛剛感受到寒意,有待轉型;一個出生方几年,剛剛蜂擁而上,熱火朝天。兩個江湖風景雖然有所差異,但是“To Be Or Not To Be”,卻是兩個江湖的共同點。
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別人是誰,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也知道別人能幹什麼,是最重要的。
還有一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句話什麼時候說都不晚。
269家(或許明年會更多)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企業到底有多少能夠生存到五年以後還很難說,十年之後也許就徹底洗牌了。最後能剩下的,不過是5-8家工業網際網路平臺企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啃青泥。身在其中的參與者們,或退出,或改行,或兼併,或被吞。最後一切迴歸於“一襟晚照”。
即使到那時又該如何呢?剩下來的這幾家龍頭平臺企業就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了嗎?似乎這個問題又回到了起點:誰來用這些企業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解決方案?這些平臺之間能互聯互通嗎?這些平臺能夠爬過五座珠峰嗎?
真個是:同行難免是冤家,異行知識差異大。春秋戰國穿越來,工業互聯在爭霸。
在中國,幾乎所有的工業網際網路平臺業務都還沒有完全進入到良好的盈利階段,都還需要依靠本公司其它業務的補貼,大家都在艱難度日,爭取活久,因為唯有活下去才能有一絲希望。大家都在搶客戶,都在花錢、燒錢、虧錢過日子,盈利是暫時不要去想了。於是,中央政府的專案,地方政府的投資,都成為了工業網際網路企業期待可以抓住的靈丹妙藥、專程或順路搭乘的諾亞方舟。於是,很多企業的官宣就寫得不奇怪了:公司業績是獲得國家和地方政府支援專案X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