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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走到這一步

作者:弗蘭克揚

讀博士期間的師妹在我們組的QQ群裡發了訊息,自己的寶寶出生了,母子平安。那個群裡只有學生,沒有導師和博後工作人員,大家紛紛表示祝福,走到這一步不容易。

而我彷彿又看到了幾年前,瘦弱的師妹冬天在沒有暖氣的實驗室裡穿著一件單衣披著白大褂,帶著防毒面具邊咳嗽邊做醯滷的身影,那一年冬天,她似乎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轉博後的第三年,更換兩次課題,三次無疾而終,沒有最終可以用以發表的結果,轉過年就要畢業,她甚至開始後悔兩年前第一次更換課題時沒有申請碩士答辯畢業。

在第三次做不下去的時候,一次開組會,導師告訴她,其實你還可以做這樣的探索,隨手甩給她另外一個結構炫酷的新化合物,師妹緊皺眉頭,說,我明年要畢業了,我不想做探索性課題了,能不能做一個跟隨型的課題,模仿別人的文章,先發兩篇水文,再去做探索性的課題。

導師聽完後,說,那種垃圾文章,我不考慮。師妹說,別的組的這種文章都發幾十篇了,而且博士畢業需要文章,人家都是在博士頭兩年就發夠了,然後再去做高階的。導師把臉一黑說,你有意見啊,你想發你去他們組發去啊,你看上哪個導師了,馬上搬著你的桌子過去,你找誰都行,我不攔著你啊!然後組會不歡而散。

開組會前的一週師妹就跟我說,她想了一個月了,再這樣做下去,除了給導師的基金本子貢獻材料,自己什麼都沒有,在確定延期一年的情況下,這樣做下去也畢不了業了,她要強硬一點,讓導師同意她做一些水一些的課題,確保自己畢業。我說,你想好了嗎?她用牙咬著嘴脣說,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沒想到,讓師妹內心掙扎了一個月做出的決定,被導師三十秒就全擊碎了。

而組會事件前的半年,師妹還因為面板接觸到藥物中間體過敏,十根手指腫得像蘿蔔一樣,在校醫院塗抹藥膏包紮後,又用戴著厚手套的雙手過完了三根大柱子,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幫著她做了三步實驗,最終結果不能用,我感到很抱歉,一直跟師妹抱歉,說我水平不行,雖然那個時候我也是剛剛達到畢業條件,正忙著準備畢業,但我還是感到心情很沉重,覺得這個瘦弱的小姑娘身上揹負了太多一個男人都無法承受的壓力。本科畢業來到組裡,正好被欽定做藥物方向,三次課題,每次都是歷時幾個月做到最後一步,不是無法提純拿到最終的核磁質譜單晶結果,就是沒有正相關作用。

組會事件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們感情最好的這兩屆的六個學生一起把實驗室的辦公室的門鎖起來,在屋裡涮起了火鍋,這是一年來,我們幾個人第一個一整天都不用做實驗或者處理資料的日子,臨近春節,也臨近下一個畢業季,所有畢了業沒找到工作留組待業的,和準備畢業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畢業的,一起望著那個即將到來的絕望的夏季,肥羊肥牛脆皮腸都涮不出什麼滋味,只見得桌上的空啤酒罐漸漸增多。

師妹聊起了她的高中同學,聊起了她的閨蜜,聊起了他們的生活,說,我們都是從小一起讀同一所小學,中學,一起奮鬥,學習,玩耍,考試,升學,同一年上了大學,有的是985,有的是地方院校,我讀一所985,不為了掙多少錢,做多高的職位,為什麼他們不管985還是普通地方院校都順利地找了一份可以過上體面生活的工作,而我卻在大四的時候被告知,要想找到不下生產線的工作必須得讀研,又在讀研的時候被告知碩士畢業了也找不到能讓你在一線城市立足的工作,想要體面工作,必須拿到博士學位進研究所或者高校,然後我一路這麼多苦我都挺過來了,最後卻一次次告訴我此路不通,此路不通,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都可以安穩上班,結婚生子,放假了就去旅行,週末了就出去吃飯,而我天天都在做實驗?連過年都不放過我,除夕當天剛走,初七就要來上班。我追求一份普通的工作,一個在一線城市安穩的生活,我有錯嗎?我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其實那一夜,師妹說了更多的話,別人也說了許多自己的心裡話,只是微醺的我大部分都記不清了,我暈暈乎乎中只聽見這麼一句,我如何走到這一步,一直在我頭腦裡迴旋,因為那一晚,我也在想,我自己到底如何走到這一步?十年前滿懷信心,拿著通知書步入一所985大學,覺得四年後至少不會比高中同學們差太多,然後四年後發現找到的工作全在郊區的工廠裡,迫於現實讀了碩士,碩士畢業,又找了一堆不用上生產線,但要天天繼續在通風櫥都沒有的所謂實驗室裡做實驗的工作,要麼轉行銷售,要麼就忍受低工資和惡劣環境,因為無法接受自己的工資剛好夠付房租,於是又回頭讀了博士,到現在僥倖發夠文章畢業了,卻依然蹲在組裡不走,因為還是和碩士,本科畢業時一樣,在半空中尷尬地懸著,等待著一個面子上說得過去的工作來解救我。

過完年,師妹向學院申請了拿碩士學位的答辯,我當時覺得挺震驚,一個已經讀了五年研究生的人會在此時放棄博士學位,拿一個兩年前就可以申請拿的碩士學位走人。

師妹說,過年時男朋友跟自己分手了,說等了她五年了,平時做實驗,忙,沒時間出來就算了,現在還要無休止地做下去,說她都28歲了,排除年齡不說,等你順利畢業出來,就算你不搞化學了,也得排毒兩年吧,到時候還怎麼要孩子。

我正要準備批判一番這個男朋友,安慰一下師妹時,師妹卻笑了,自嘲地說,是呀,他不介意我自己都介意,我去年頻繁做GPC,在沒有通風櫥的屋子裡,冬天為了禦寒,關著門,吸了不知道多少四氫呋喃了,都說女不碰呋喃,男不碰吡啶,希望是個謠言吧!

我說,那你碩士的課題想好了嗎?她說,把她三年前做的那個東西再醯氯化,隨便接上一個沒人用過的胺,拿到化合物,做一個完整的表徵,作為一個碩士論文,足矣。

於是,就有了那個我至今無法忘記的身影,一個身形憔悴的瘦弱女子,為了做實驗方便,不敢穿太厚的棉衣,只能穿一件薄外套,披著實驗服,戴著防毒面罩,邊咳嗽邊往燒瓶裡注射二氯亞碸,三溴化磷等試劑。這個身影持續了三個月,師妹順利和小她兩屆的師弟師妹們一起完成答辯,拿著碩士學位走了。伴隨她碩士學位一起離開的,還有她十年前發誓要留在一線城市的夢想,她去了家鄉的省會城市做了高中老師。

這本是我的一個壓箱底的故事,我一直不太願意講出來,直到今天得知她過得很好,並且找到了愛自己的男人,還生下了健康的寶寶,我才長舒一口氣,雖然師妹不上知乎,也不會看到這些,但是我還是喝了一罐當年喝過的牌子的啤酒,在電腦前寫下了這些文字。

祝福師妹的同時,我也想了想,我們到底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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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詢問其他人的故事,其實我這麼多年遇見了挺多化學材料類專業畢業後離開這一行的,我都已經寫在我的專欄文章裡了,我起了一個系列的名字,叫做 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