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一個文靜的人怎麼會被人說神經” ——匡扶搖一席演講
*匡扶一席演講視訊
作者:匡扶,來源:一席
原標題:我很小就形成了一種蒼涼地看世界的眼光,可能是因為我童年髮型的緣故 | 匡扶 一席第613位講者
匡扶,漫畫作者。
我發現一件事情,一些非常好的作品和一些非常差的作品,它們的梗概其實差不多,幾乎是一樣的。仔細去想,觀眾或者讀者其實很難被梗概打動,更多的時候是被藏在梗概下豐富的細節打動的。
/怎麼就突然做起漫畫了/
這個還挺軟的,不知道是地毯軟還是因為我的腿軟。今天下午開始,工作人員就一直給我發微信,勸我早點過來。她說,「擔心您會突然消失。」雖然我緊張爆了,但跑路還是不至於。
大家好,我叫匡扶,目前在做一些漫畫的事情。我想我是作為一個公號作者被邀請到這裡來的,但事實上到 今天我的公號已經四十五天沒有更新了 。
前幾天還有媒介公司的人問,你們是不是被封號了?其實沒有。也有讀者在後臺非常語重心長地留言,一個小姑娘的頭像,她說:「 更新吧,我快老了。 」
看完非常愧疚,其實快了,很快就更新了。
我演講的題目叫《怎麼就突然做起漫畫了》。這件事情的開始,要回溯到2017年的春天。2017年3月,國家頒佈了一條非常嚴苛的政策: 北京購房資格調整,非京籍人士納稅從連續5年改為連續60個月,購房資格從嚴 。
這對我來講,導致了兩件事情:一, 我買不了房了 ;第二, 我手上突然有了一大筆閒錢 。我就想:哇噻。我可以好長一段時間不工作,在沒有收入的情況下繼續生活。
當時覺得特別興奮,找到了當時同家公司組裡的同事劉暢,我唆使她:我們一塊做點什麼事吧,就是可能有一段時間沒有收入,你可以嗎?劉暢說:「我有老公。」
我想她的意思應該就是可以。
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開始做漫畫。既然要做,還是有步驟,講方法,做漫畫的第一步想得很清楚:學畫畫。
做漫畫的第一步:開始學畫畫
坦率地講,不管是劉暢還是我,都只在九年義務教育裡上過美術課,我們不會比任何一個普通的成年人畫得更好。
我就在網上搜各種培訓班,找到一個環境很好的油畫班,決定報那個,因為油畫很酷嘛,報名之後我就去了。
老師會挑一些名家的作品讓學員臨摹,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自己想畫的,提前發給老師,我就把我想畫的東西發給他了。老師當時的反應是:「這特麼是什麼?」
我就解釋了一下:「這是我明天想畫的,拜託老師了。」老師又追問了一遍,我又發了一遍。老師很抗拒,我苦苦哀求。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畫了。這個過程挺順利的,老師誇我有天賦,最後還非常大度地把我的作品和其他學員的擺到了一起,其樂融融。
因為第一節課很順利,我就漸入佳境,開始了自己的創作,接下來畫了一個痰盂。老師又問我:這特麼又是什麼?我反思了一下,我覺得,這大概表達了一種“ 一個痰盂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花瓶的沮喪感 ”,也是我經常會有的一種心情。
上了兩三節課之後,我很快就膨脹了,於是決定出師,把剩下的課程送給了朋友。
做漫畫的第二步:喝酒
我把朋友叫來我家,然後灌他酒,然後我就拍他,然後我就畫他。我記得那一天挺熱的,朋友梳著非常精緻和完整的劉海來了我家。
但我很摳門,不開空調,導致他最後熱得只能把劉海往上梳,形成了一種非常蕭瑟的場面。
我說,「你禿頭呀?」他說,「那是美人尖。」我說,「你那是禿頭。」他說,「少廢話,畫。」 於是那天晚上畫了好多,都在畫他不同的形體、姿態 ,然後也試著同樣的形體換不同的表情,也試著把人加在不同的環境裡,比如豪車,也試著加一些對白。
我做了各種各樣的嘗試,然後把這些嘗試拿給劉暢看,她說:「嗯,差不多了。」於是 我開始寫一些小段落,以及完整一點的故事 。
劉暢 註冊了一個公眾號,叫匡扶搖 ,我們開始在上面發一些稍微能看的作品。記得當時我們對畫面的要求是:「 不至於引起觀者強烈生理不適 」就可以了。但是後來再反思,還是有些沒有做到。
當時我也會偷懶,比如有些指令碼文字的內容,我覺得不值得專門一畫,就直接把草稿畫出來,好像有部分讀者還挺喜歡。
我也畫了很多朋友,我請他們吃飯,要求他們擺我要的動作和姿態,他們也不關心我給他們寫了什麼樣的臺詞,反正很配合,覺得很有趣。
到現在我畫了一年多,人脈已經耗盡了,很多就會重複。你看這是同一個人,有時畫得很精英,有時就畫一個豬鼻子上去。
這也是同一個人,有時畫成禿頭的猥瑣男,有時加上鬍渣和濃密的頭髮。
我們做的漫畫一開始都是在新媒體上發,到現在也是。 做新媒體就得學習追熱點 。我忘了是去年幾月,劉暢說你去看一下那個很火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畫一期李達康書記吧。我說:「哦,好。」
然後我就去看了十幾集,畫是畫了,但最後糊里糊塗畫成了一個格鬥漫畫。李達康書記的頭,加上神奇寶貝超夢的身子。還有一些必殺技,比如「高興光波」,非常酷的一招。
其實我那段時間畫了挺多武俠格鬥的,自己過癮,但是沒人看。即便在我已經有過幾篇稍微有影響力的作品,有了一些讀者之後,再發武俠還是沒人看。有的讀者會在後臺留言說,「求求你,別畫武俠了吧。」我說,「不。」
那個時候我有一個類似採訪體的漫畫叫“回答不了”系列,在網上比較受歡迎,按照其他朋友的說法是我應該乘勝追擊,多畫幾篇那個,但我緊接著又畫了兩篇武俠。
劉暢在我最後一篇武俠的開頭寫了一段引言:「 朋友們,讓我們一起見證這個公號的自取滅亡吧。 」概括得非常準確。
畫完這幾篇武俠後,我也就過癮了。開始嘗試畫一些過去不了解的人,試著去表現他們,呈現他們的處境。
在所謂的創作過程中,我很多時候都會失去感覺,不知道你創作的那個東西到底好還是不好,這個時候我就把東西拿給劉暢看。
劉暢有時候出於安慰我,或是想催促我快點寫完的心態,也不跟我說實話,所以 我只能結合她的語言評價加上她的表情,去判斷真實的反饋 。
比如說,如果是這個表情說還可以,那就是還可以。
如果是這個表情說還可以,那就是:別作了,趕緊寫完吧。
如果是這個表情說挺好的,那可能真的是挺好的。
如果是這個表情,注意,很微妙,跟剛剛其實有區別。這個表情說挺好的,可能是:好是挺好的,但看著挺累的。
這樣的表情、口頭評價其實有各種排列組合,因為相處久了,基本上我都能判斷出來。
說到我們目前在做的這件事情,我和劉暢還是有冷靜的判斷。和那些畫了很多年漫畫的朋友比,我們其實非常簡陋,非常糟糕,有時候碰到他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在做漫畫。
以漫畫為載體,做一些敘事的創作練習
但要我自己對我們在做的事情有一個準確的描述的話,應該是:「 以漫畫為載體,做一些敘事的創作練習 。」我以前翻書,發現很喜歡的導演楊德昌,他小時候也很喜歡看漫畫,畫漫畫,畫完拿給身邊的朋友看。
我就去找了楊德昌特別喜歡的手冢治虫的《火之鳥》來看。我感覺楊德昌在他的作品裡講故事的節奏、氣質、氛圍,是來自於這兒的,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所以對我來講,我還是一個初學者,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主要的精力還在於提升自己的能力,我希望試著去做一些好的,或者是越來越接近於好的東西。
講到現在, 我一年的創作經歷其實已經講完了 。當時我們對了一下稿子,發現時間撐不滿。劉暢就提了一個建議:「要不你再重頭講一遍。」我覺得也行。
/回到小時候/
這一次事情想往遠一點拉,回到小時候。我不知道大家怎麼樣, 我小的時候發現自己有一些獨特的天賦,或者說閃光點也可以 。我這雙手跟別人不大一樣,我可以做到這件事情,非常震撼。我不知道你們行不行,我整隻手都可以。
我當時在班上調查了一圈,幾乎沒有人可以在不經過長期訓練的情況下達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類似於某種雜技吧。然後就表演給我媽看,然後她就把我送到了舞蹈班。別看我現在非常穩重文靜,但小時候我也跳過民族舞、拉丁舞什麼的。
因為經常要登臺表演,髮型就常年被剃成這個樣子。注意看,非常地深沉,痛苦。
我覺得可能因為這種痛苦的童年, 我很小就形成了一種蒼涼地看世界的眼光 。也可能是因為我童年的髮型一直受掌控的緣故,長大後獲得了自由,我就開始報復性地留長髮。
有時候看到朋友圈哪個朋友的劉海好看,我也會剪一個。
有一些朋友看到我那個樣子後,會發微信關心我:你是不是神經了?你還好吧?沒有抑鬱吧?我看你朋友圈覺得你會是下一個自殺的朋友。其實我很冷靜。
我記得那時候劉暢的媽媽想要加我的微信,被劉暢制止了。她說,「 不要加匡扶,他好神經的。 」像我這樣文靜的人怎麼會被人說神經,我反思了一下,可能跟工作有關吧。
雖然我有那樣的劉海,但其實是一個工作非常認真的人。工作很忙,沒有時間出去玩,精力也不夠,所以很多時候我就在自己能控制的地方做一些發洩。
比如說有時候做PPT卡了,我就會做這樣的事情消遣自己。注意,最終這個輪轉速度和移動距離完美匹配了喔。
工作也不是全無好處,還是會讓人成長。我不會畫畫,而且其實也不會PS,做漫畫排版就很成問題。但我們是職場人士,要用職場辦公軟體解決這些東西。 我們的漫畫全是用PPT排的 ,直到現在也是,你看其實還可以吧。
其實工作的勞累辛苦都沒什麼,重要的是自己會有些遺憾。我在上班的過程中會有一種幻覺,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我 總覺得自己身上還有一些天賦和才能沒有被激發出來。
工作當然會開採你的潛力,但對我來講,它沒有開發出我自己最想開採的那部分,於是人會變得非常扭曲。我記得有一次聽歌,是一首老歌,但那次聽特別有感觸,崔健的《時代的晚上》,開頭第一句我就崩潰了:
“沒有新的語言也沒有新的方式,沒有新的力量能表達新的感情”。
我聽完在想, 作為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作為個體怎麼樣去找到自己的表達?我要表達些什麼?怎麼做呢?力量在哪?很難 。
我當時想了一晚上也沒有結論,很沮喪,然後就睡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國家頒佈政策,我又開始學油畫。直到有一天,在我去找劉暢的路上,另外一首歌的歌詞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其實很少想到那首歌了:
見到劉暢我就跟她說:「 我要回老家,我要去找我的小夥伴。 」 我得找回以前那種純真的看事情的角度 。
這是劉暢以前發給我的一張圖,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個媽媽發的,小孩子第一次吃荔枝。我想只有小孩才會像看待蘋果一樣看待荔枝吧,這非常天才。我希望我也能找到某種眼光,於是就回了老家。
在老家,我住回以前長大的那個房子,那裡已經十年沒人住了,我爸媽也不住在裡面。家徒四壁,非常簡陋,因為空調不好使,冬天冷到晚上我只能去浴霸下看書。
我就住在那,白天出去避難,去咖啡館工作,晚上回來睡覺。因為我們老家就幾家咖啡館,我的朋友經常會在他們朋友圈賣化妝品的微商的相簿裡看到我的身影。我昨天特地找朋友的朋友問這兩個女孩照片能不能用,她們很爽快地答應了,人很好。
請注意,能找到我嗎?嗯,心無旁鶩,聚精會神地工作。
朋友們看我聚精會神地工作就看不過去了,會來找我喝酒,我就跟他們喝。和朋友在一起很輕鬆,大家都能很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處境,而且他們對我也沒有什麼戒心——其實應該有,但沒有。
他們會把自己生活中的苦惱非常坦然地講給我聽,讓我瞭解了不同生活狀況的人的心理。喝多了之後,他們也會不顧老婆的臉色,邀請我去他們家的客房睡,甚至有時候會把老婆晾在主臥,跑來客房陪我睡,其實我並沒有邀請他們。而且有的朋友打鼾特別嚴重,我不堪其擾。
有一次我睡在一個朋友家,他打鼾特別猛,我一整宿沒有睡著,還忍不住發了一條朋友圈,現在看來還有一些簡陋的詩意。
在這種閒散的生活中,我就有精力去注意一些生活的細節和其中的微妙之處。比如我住在同學家,發現每家的熱水器其實不大一樣。有的同學家用電熱水器,那個旋鈕稍微往左一點就變得巨燙無比,洗一會兒沒熱水了,下一個要洗的人得等半天。有的同學家燒天然氣,能洗很久,但是不穩定,隔一段時間巨冷,再隔一段時間巨熱。
我當時正在寫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東西,一個漫畫。我就在想,有一些細節怎麼能用進故事裡。比如有一對情侶,這個男孩暫時經濟條件不是特別好,沒有辦法給這個女孩買特別貴的禮物。
怎麼把這些東西放進來呢?我就想到,也許這兩個人租住在一個逼仄的一居室,他們的熱水器剛好也有這種隔一段時間巨燙一下的毛病。男孩在洗澡的時候摸索出,熱水器好像是每隔四十秒左右就會巨燙一次,當女孩進去洗澡時,他就在外面看著時間,每隔四十秒叫那個女孩一聲,他會這麼做。
比如再加一點細節,女孩冬天進去洗澡會把棉拖鞋放在外面,穿裡面的涼拖,男孩就順手或者順腳把拖鞋調個方向,女孩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可以直接踩進去。這是女孩可能不會發現的一個細節,但這個男孩願意做。
我回過頭來想,這個男孩真正的心理是什麼呢?他可能就是非常內疚,覺得這個女孩值得更好的生活,只是他暫時沒有辦法給她,所以想盡辦法想對她好,包括一切細節,即便她不會發現。這就是這個男孩的心理, 與其我把這些話直接說出來,不如用上面那些細節去表現 。
那女孩又是怎麼樣呢?其實女孩這邊我也是在同學家洗澡時得到的靈感。我發現他們家的沐浴露和洗髮水,我不太能認清楚,他們可能是從微商那代購的日本或韓國產品,我分不清。
有時候我以為是洗髮露的東西,一擠出來特別稀,這一點就讓我想到很多酒店或者飯店,會在洗手液裡兌水給客人用。其實也能洗,而且能用得更久。
我想到小時候,我媽有一段時間突發奇想,異常節儉,開始往洗髮水裡灌水。甚至有一段時間還會買非常便宜的洗髮水,灌到飄柔的大瓶子裡給我和我爸用,但很快被我們識破了。
我想這個女孩可能也會做這種事。這其實完全沒必要,但可能小的時候她媽媽也這樣做過,她會覺得這是一件有儀式感的事情: 當我踏踏實實決定跟這個人認真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做很多事。這可能是她的心理 。
我覺得這些細節會讓一對人物豐滿,或者是有更多的細節會讓人的情感找到實在的落腳點。比如說另外一個細節,也是我睡同學家的時候,我住客房,他們睡主臥,我發現客房和主臥的枕頭不一樣,主臥的更好,主人自己睡嘛,這很正常。
但是我設想,如果有一對夫妻,丈夫有一天發現老婆的枕頭跟自己的不一樣,明顯好很多,這個就變得很微妙。其實老婆買了可以告訴他,但他是自己發現的,這個處境就會有點區別。
我覺得對生活的這些觀察和思考可以得到很多細節,而細節可以表達人物的處境。我自己也在琢磨和摸索學習怎麼樣去表達、敘事,我會看很多梗概,也試著寫大綱。
我發現一件事情,一些非常好的作品和一些非常差的作品,它們的梗概其實差不多,幾乎是一樣的。仔細去想,觀眾或者讀者其實很難被梗概打動,更多的時候是被藏在梗概下豐富的細節打動的。
講到這裡,我去年開始做漫畫的經歷已經講了兩遍。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物個人的經歷,其實可以講很多遍。 如果你的能力足夠的話,每一遍都可以講得很精彩,你可以摘取不同的東西來講它 。
我自己的能力其實有限,很長一段時間還需要學習摸索,是一個門外漢,辛苦大家聽我講這麼久了。
謝謝大家,真的講完了。
作者公眾號:一席(ID: yixiclu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