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的廟會,冷的江湖
廟會的手藝人來自大江南北,萍水相逢,但總會迅速融進一個圈子,並一致對外打出標語。做泥塑的王連文說,他們這種人,頭一個信條就是掙“志氣錢”。靠手藝掙錢,這在他和他的兄弟看來,是天底下最值得自豪的事情。
作者| 孟繁勇 來源|穀雨實驗室(guyulab)
正月初一,北京,廟會祭地儀式。
那個表演了28年的“皇帝”今年病了。之前,他已經住院3次,腰椎再也經不起一場儀式磕30次頭。今年的“皇帝”換成了他的兒子。有人說,這個大男孩眉眼和父親很像,但更多人對“皇帝”長什麼樣並沒有印象,只是習慣了年年都有他。
就像廟會上那些正被烏泱泱的人群淹沒了的老手藝人。遊客記住了他們吹出的糖人、捏出的泥像、剪出的窗花,記住了因為他們而聚起的熱鬧,卻很少記住他們的面孔。或許他們已換過好幾茬,或許有幾個老人始終在那裡,但誰又會在意這個呢。
然而,正是他們填充了一代代人關於過年的記憶。如果看不見他們,人們總會覺得這個年少了點什麼。
廟會是人們每年一次臨時搭設的江湖,他們是江湖裡不動的碼頭。
趕場
△ 剪紙手藝人姚雨林 供圖 | 受訪者
姚雨林依然記得小時候廟會的模樣,熱鬧、彩燈和紅紙在記憶裡編織出一種宛如夢境的繽紛和爛漫。那是每個孩子一年中最盼望的日子,在一本小人書尚且珍貴無比的孤獨童年,旱船、高蹺舞、雜技、魔術、猴戲等,就是一年一度降臨人世的童話世界。
姚雨林懷念那樣的時光。幾十年過去,現在他也成了這個童話世界的搭建者——廟會上的剪紙藝人。
大年三十下午,他登上了從河南鞏義縣開往省會鄭州的火車。寥落的車廂內大都是剛剛放假的乘客。別人都是帶著一年的辛苦所得往家趕,唯獨他這時候出門掙錢,家裡有兩個大學生在等學費。
聊起來,姚雨林不禁感慨:“你們離家人越來越近,我是離老婆孩子越來越遠。”
一小時後,姚雨林抵達鄭州。他在城隍廟附近找了一家旅館,算上他,裡面的12個客人中10個都是跑廟會的。
安置好行李,姚雨林決定去現場看看。他的春節廟會攤位在鄭州城隍廟院內大殿門口不遠處,很小,一米不到的空當,擺著一桌一椅。姚雨林坐在椅子上,守著攤位,估摸著第二天的生意。
大年初一凌晨四點半,北京昌平南口鎮,李松林起床了。老伴為他煮了豬肉白菜餡餃子。吃完,穿戴整齊,李松林將一口重達40公斤的箱子裝上老年代步電動車,往昌平地鐵站駛去,以期趕上凌晨5點45分的首班地鐵。
△ 拉洋片藝人李松林 供圖 | 受訪者
他此行的終點,是地壇公園廟會。這是他在這個春節亮相的第一天。
拉洋片的藝人,全北京城算下來,眼下不超過5個。李松林是年齡最大的一位,身材精瘦,頭髮雪白,拉的箱子裡,裝著洋片兒、對聯、板凳、鑼鼓,全套傢伙什兒。
箱子重,下面裝了四個加重輪,一根麻繩牽在李松林的肩膀上,平道好走,換乘地鐵時難行。
廟會主辦方惜老,幾次三番要來車接送,李松林不讓。他解釋:“車接車送,遠的近的,給廟會造成很大負擔。接了你,要不要接他?都是事兒。能自己去,就自己去,不添麻煩。”
廟會跑單幫的手藝人,歷來有一個信條:一切靠自己。
和李松林相比,68歲的泥塑藝人王連文“負擔”更重——他的那口裝滿了泥的皮箱重達300斤。
出門坐車不便,常常過不了安檢,要麼需要為超重的箱子補票,那將是一筆很大的費用。王連文不得不想辦法,對付不了的,就買兩盒煙,趁旁人不注意,塞進檢票員褲兜裡。女檢票員,事先準備兩個泥塑,說幾句好話,對方心一軟,眼眉一低,王連文拉著沉重的箱子就上了車。
這些年,王連文幾乎把中國跑了個遍,河南、內蒙古、新疆、山西、陝西、海南等省份都去過。為了趕大年初一的廟會,王連文至少得提前15天做準備。廟會主辦方指著這個季節出租攤位掙錢,去得晚了,攤位都被訂完了。確定好攤位,還得回家準備做塑像的泥。
手藝人選廟會,廟會也在選手藝人。攤位佈局講究平衡,一個火的,如糖人、糖畫,搭配幾個生意一般的,這樣都能掙到錢。王連文找攤位,不敢選那種位置好的,租金高,利薄,廟會結束可能還掙不出攤位錢;太偏的,沒人氣;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才在他的考慮範圍,而這往往也是競爭最激烈的。
和人聊起來,王連文總是感慨:“跑廟會很愁人,不是花錢就能找到好攤位。有時候廟會火,想找個合適的地界兒,租個攤,也要花錢打點。”
△ 城隍廟裡,泥塑藝人手中活靈活現的寫實版小泥人。
冷暖
廟會手藝人在春節期間出攤七天,賺的錢卻可佔到全年總收入50%以上。
留得住客,方能賺得到錢。留客,憑的是手藝。鑼鼓聲響,李松林的拉洋片攤位前,很快圍滿了遊客。一場演出5分鐘,坐齊4個人。櫃子一側安裝有鑼、鼓、鑔,李松林手拉兩條小繩,分別控制樂器和圖片。
七十多歲的人,嗓子仍鏗鏘有力。儘管是寒冬,幾場下來,又吼又蹦,李松林已穿不住衣服。
拉洋片,賣的是行腔調門的功夫。王連文的泥塑、姚雨林的剪紙,靠的是手上絕活兒。藝人攤前人數多寡,全憑手上速度。
“出活兒慢,遊客耐不住性子等。等的時間長,人就散了。”王連文說。
廟會藝人出活兒速度最快的要數糖人、糖畫。王天軍的攤位前,從來都是圍得水洩不通。10秒鐘吹出一頭牛,15秒拉出一隻貓。鍋裡的糖溫度高達120攝氏度,揪出一團,揉成圓球,吹成薄皮中空的扁圓球狀,捏、拉一番,便成了造型各異的動物百態。
△ 廟會上常見的畫糖畫,老師傅們將鍋中滾燙的糖瞬間變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
代價是手上週而復始的燙疼。儘管年復一年,手上的燙傷已一層層結成了繭,但還是會起新的燎泡。
糖人是熱的,他們的手,乃至吃的飯、喝的水卻是冰的。遇上生意好,飯顧不上吃,水來不及喝,都被凍成了冰疙瘩。終於得空休息一下,他們就咬著冰疙瘩下嚥。
糖人有鍋暖著,剪紙隨時抽取。王連文的泥塑,涼了捏不成,只好找個泡沫箱子保暖。泥裡有空氣會粘手,一塊一塊摔好了,用的時候,先取最底下那塊泥。一塊泥20公斤重,可以做12個泥塑。
一個泥塑約5分鐘,泥冷似冰,時間長了,雖有手套阻擋,手指頭也跟針扎似的疼。不能拿熱水暖,手溼了捏不成,冷風一吹疼得更厲害。他的取暖工具是一臺吹風機,手指凍僵了就吹一吹。跑了四十多年廟會,寒熱交織,王連文的手指關節落下了病根。
“總不能只掙錢不受苦吧。”對這些事,王天軍司空見慣。他承認還是會經常給家裡人打電話訴苦,也會在夢裡給家人做菜,這是現在的他肩上的東西,辛苦和甜蜜,融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奔頭。
還有兄弟的生計。蕭瑟的時候,手藝人會抱團取暖,在內部調勻生意。這是王天軍帶的頭:“大家都不在家過年,指著一年廟會掙點收入,照顧家人。”
王天軍接觸廟會江湖,是在2006年。當時沒有固定職業、什麼活兒都乾的他,領著一幫傳統手藝人,去河北涿州參加廟會,糖人、泥塑、拉洋片,生意好得不得了。他突然發現手藝能夠賺錢,遂拜師學起了吹糖人。
此後,他一邊吹糖人,一邊組織手藝人全國各地參加廟會,成了人們眼中的“會頭”。王連文、李松林、姚雨林,這些跑單幫從不相識的手藝人,也因為他,成了朋友。
△ 吹糖人藝人王天軍 供圖 | 受訪者
會頭不好當。掙不到錢的時候,王天軍覺得特別對不起大家。
廟會江湖中的手藝人,再怎麼不掙錢,也要留出回家的路費。王連文以前跑單幫時,最難的一次,一天就著冷風吃了兩個燒餅,眼瞅著回家的路費也要耗乾淨了。
有人告訴他:“這地方人不認泥人塑像。為什麼?簡單,我們這裡的人,死人才塑像。”
王連文恍然大悟,趕緊收拾攤位換到另外一個地方。
廟會江湖的殘酷,正在於此。手藝各有千秋,收入各不相同。有的7天掙一年的錢,有的受苦受累掙不回車票錢。
王天軍對此深有體會。他說:“幾百年的廟會,不掙錢,手藝也不能絕。沒辦法,那就想辦法找平衡,補貼賣不出貨的手藝人。”
志氣
“你塑的叫個什麼玩意?一點都不像。”
王連文捏到半截泥人塑像,對面坐著的遊客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從兜裡掏出十元錢,說:“我也不欺負你,給你一半錢,你塑的泥人像,我不拿。”
王連文臉上火燒火燎。
人群圍圈,拉洋片熱熱鬧鬧,唱詞住,鑼鼓停,李松林笑臉收錢。突然,有人喊道:“你唱得叫個玩意兒?胡唱八唱,還有臉要錢?”
一個遊客拉著大哭的小孩子,返回到王天軍的攤位前,把剛剛買走的糖人“啪”地扔向他:“你吹的什麼糖人,走幾步就碎了。這種手藝還出來丟臉,賠錢。”
廟會上,手藝人需要應付的糾紛,大抵如此。可能來自顧客,也可能是廟會的工作人員,有些人會以各種理由不結款子,也不過是白要幾個糖人或者玩偶罷了。
但凡遇到這種情況,他們多半都會忍氣吞聲,或是表示道歉,或是重做。
“廟會幾萬人,什麼人都有,什麼事也遇。那種場合,槓什麼勁兒?爭不出高低的活兒,千情萬事,做人蜷著點,三個大字記心間:讓,讓,讓。”李松林說。
當過兵也當過夜總會保安的王天軍,以前習慣了拿刀解決矛盾。這個男人經歷過很多人想象中的、盡情流血足夠快意的江湖。夜總會之間總有地盤或者地位的爭執,一個電話,上百人聚集起來,黑夜中只有打火機照明,人們對著光談判,軍刺和片刀偶爾閃出鋒芒。大部分時候只為威脅,談不成才會打,但不管是否談成,關鍵是眼神和氣場,不偏不移,誰躲誰就輸了。
王天軍沒躲過,不過都過去了。這些年,他的頭髮也白了,他說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事,手藝人這個行當就是要受委屈。見顧客把糖人退回來,他不急不惱,先笑了:“您先別生氣,不就摔了個糖人?我捏一個,再給您送一個。”
“總是掙錢養家重要。”王天軍嘆了口氣,春節本來是要和家人團聚的,但沒辦法,“為了生活。”
他已適應現在的行當,覺得這裡面有另外一種崇敬。暫且不管“轉化率”,他的攤位旁邊人一直很多,哪個小孩子不喜歡吹糖人呢?
最初學吹糖人,是王天軍想找個穩定的行當,廟會人海沸騰,看上去是個能淘金的地方。這個想法被現實埋沒之後,王天軍越來越習慣這種平淡,生活開始給他安全感。無論如何,武器是別人的,可手藝是自己的。
廟會的手藝人來自大江南北,萍水相逢,但總會迅速融進一個圈子,並一致對外打出標語。做泥塑的王連文說,他們這種人,頭一個信條就是掙“志氣錢”。
王連文口中的“志氣”,和忍氣吞聲道歉甚至賠錢毫不相關,那種事情像凍瘡,難受卻早已習以為常。王連文的驕傲僅僅關乎手藝,他們靠手藝掙錢,這在他和他的兄弟看來,是天底下最值得自豪的事情。
時代
只是,掙不到錢是真實的。以前是掙“志氣錢”,現在就是掙“志氣”。
這個困惑,他們每個人都能和你說上很久,點上一根菸,煙霧裡是長長的故事,以及失去了金錢掩護的驕傲,孤獨卻稜角分明。
△ 廟會上老北京非遺文化——拉洋片。
王連文說,他受得了辛苦,受得了委屈,可是絕對沒法忍人家說他手藝不好。一句你做的是什麼玩意兒,他的臉上就會燒起火,他從來不覺得這僅僅是一份工作,他們都拒絕這樣想。
姚雨林發現,現在的廟會,最受歡迎的是小吃攤,像他這樣的傳統手藝,門庭冷落已經很多年了。
“小時候的廟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一輩子跑廟會的經歷給姚雨林的話標榜出一種莊嚴。不是明面上的東西:繁華,熙熙攘攘,萬物俱備。“傳統手藝,只要缺一個,就不是廟會了。”姚雨林的會頭王天軍說。
實際上,無論官方層面的保護,還是百年風俗堅忍的內在力量,形式上的廟會已經最大限度地復原了姚雨林這些人的童年——像一幅畫那樣光鮮。
也像一幅畫一樣適合隔著距離瞻仰。廟會姚雨林年年都去,可一次跑下來,只能賣數百元,車票都不怎麼夠,收入靠組織方補貼。他是技藝傍身的驕傲的手藝人,可有時候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演員,工作就是為了那個因為縹緲而美麗的年代守護一份物證。但今時往昔的錯亂感是顯而易見的,比如他的剪紙,現在可以機刀雕刻,成千上萬張瞬間成型,價格是手工的一半不到,他那把珍貴剪刀的力量,就像人面對時間那樣懸殊。
姚雨林的攤位,前有雜耍,後有小吃,都比他這裡熱鬧。遊客從他身邊徑自走過,沒幾個人回頭。
姚雨林說他就是想不通,城隍廟算命的給人看個相,都能要100元、200元。可是一套窗花10元錢賣不出去,還得被還價,因為不能吃也不能喝。他強硬地懷念著童年,他這樣的人那時是被簇擁著的。可是,在那個真正缺吃少喝的年代,好像很難說,手藝人就活得比現在更好。
年復一年的春節,廟會熱鬧依舊。姚雨林也習慣了這個簡單的世界:一米不到的攤位,容納一桌一椅,點綴一支香菸和一碗胡辣湯,還有一些寂寞必然觸發的感慨神思:“抬頭望,沒有星光,向前看,找不到一點亮。”或者更直接的:“我也想過,為什麼好好的手藝,幾百年了,現如今賣不出去?”接下來是自我說服:“你可以不喜歡,但你不能貶低我們的民間手藝。”
手藝人的春節每年都會遲到。不管賺不賺錢,家人都在等著他,這份期盼是他在寒風中堅持的動力。
身邊的這個大箱子陪伴了姚雨林很多年,剪紙一般賣不完,於是來回的重量都差不多。
他似乎不太在乎這個。在他看來,能繼續以一個傳統手藝人的身份在廟會上現身,是自己最大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