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作品太“醜”而被命名為“新醜風”,平面設計師高田唯的魅力何在?
去年在日本設計界惹出一些爭議之後,平面設計師高田唯抱著“聽聽別人看法”的心態來到上海舉辦個展,結果一來就冒犯了不少人。
“高田唯「潛水」平面設計展”的海報不僅形狀詭異,更用足三原色,犯了顏色搭配的大忌。展覽資訊的黑體文字被揉扁拉長,看上去就像初學者做出來的排版,而最重要的“高田唯” 三個字,想也不想似的用行楷直接呈現。這就好比,把一盞仿 18 世紀的鍍金大吊燈裝進了一間北歐宜家樣板房,怪到不行。

高田唯今年 38 歲,2006 年創辦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 Allright Graphics,翌年又成立了活版工坊 Allright Painting。除了設計師,高田唯還是日本知名美術高校東京造型大學的副教授。又是老師,又著迷於被工業淘汰的凸版印刷技藝,加上他一絲不亂的背頭,普通的乾淨白 T 和黑色長褲,高田唯這人似乎很難和叛逆聯絡在一塊,但他的作品往往給人離經叛道的第一印象,對一位訓練有素的平面設計師來說尤其如此。
在 展訊的文章 下有評論對這海報表示不屑:“我們有大把這樣的設計師潛伏在全國各地的列印店。”熟悉一點高田唯風格的設計師則懷疑,這是策展方對高田唯風格的拙劣模仿,並非本人親手設計。
高田唯的“迴應”,是在展覽入口最醒目的空地處放了一臺電動車,車屁股後面的擋泥板與海報形狀一致——或者不如說,海報的設計正是來自上海街頭隨處可見電動車身後的那些花花綠綠、寫著廠家名字和“批發電池”字樣的擋泥板。



“雖然一開始就看到了,但是真的引起我注意,是看到那樣一排電動車整齊地排列在一起,上面有熒光綠色和燙金色等等。我就開始想,這到底是如何印刷上去的。”
整套展覽的主視覺都由他一手包辦。除了擋泥板海報,鮮紅燙金字開幕式邀請函的靈感,來自高田唯先後三次來上海街頭探訪發現的其中一則舊物回收小廣告,“回收各種老舊、紅木傢俱……私人圖章、文革用品……”搖身變成了“上海市莫干山路 50 號雅巢畫廊”。


展覽是累積十二年的設計作品彙總,因此以時間順序呈現。從早期以印刷工藝為特色的海報,到中後期大量出現不加修飾的文字排版和肆意使用高飽和度色彩的各類印刷品,超過 200 件。





現場還擺了好幾箱可供觀眾購買的椰樹椰汁(由策展方提供),它的包裝是高田唯在上海發現的另一樣不得了的設計。“完全無法想象出味道的包裝。對於日本人來說,會想問這(裡面)到底是啥?我記得我喝的時候很害怕。” Vice 此次受展方邀請拍攝了高田唯的上海之行,在全聚德吃烤鴨的時候,他發現了這種從沒見過的飲料,“哪怕它上面有文字,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資訊,就是一瓶寫滿漢字、包裝配色很厲害的飲料,這件事對我來說很有趣。一般來說,如果是桃子汁,上面就會有桃子的影象,但是椰汁的包裝……完全沒有這個商品‘應該有的樣子’。這樣的設計能夠存在於市場,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和椰樹椰汁的包裝一樣,高田唯的作品中充斥著此類違反“設計常識”的設定。
“純西文,沒有圖形,且文字部分全部使用了同一字型和字號。”北京平面設計師 Nod Young 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到高田唯設計的 2010 年東京雜貨集市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的海報時候的驚訝,“設計難道不應該把標題和正文分開處理嗎?顯然,高田唯無視了這個常識,並且豈止是無視,他還故意調整了字距和大小寫……”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2010 /圖片來自 All right Graphics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是高田唯的設計工作室 Allright Graphics 創立第二年就一直合作的客戶。2011 年的海報中,字型換成了手寫體,但字距和大小寫仍然反常,整張海報被文字填滿。值得注意的是高田唯把海報剪成了 5 邊形,因為那一年日本東北震災,這是東北的形狀。到 2014 年,他借用了插畫師平山昌尚標誌性的笑臉,把它放大到比展覽資訊更醒目的位置。今年的海報乾脆是不明其義的墨漬塗鴉。
受邀為展覽撰寫前言的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副教授張磊寫道:“草率變形的字型、粗糙簡陋的圖片和漫不經心的版式都無法令人把高田唯和通常意義上的日本設計聯絡在一起。”





事實上,日本平面設計界去年 6 月 26 日那天的錯愕感受,很可能和中國設計師們看到擋泥板海報時的感想一致。
2017 年 6 月,代表日本平面設計最高榮譽的 JAGDA(日本平面設計師協會)公佈了當年份的年鑑封面和展覽主視覺,這套出自高田唯之手的設計一經公佈就在社交網路上引發爭論。“隨便”居中對齊的排版,幼稚可愛的圖形,搭配上 “Graphic Design in Japan 2017” 的文字,讓其中一位長高田唯十歲的協會成員、平面設計師在 Twitter 上用英文大爆粗口。

封面上那枚笑得很開心的太陽,來自高田唯非常喜愛的一位日本插畫師平山昌尚,其戲謔粗劣的簡筆畫很受日本一些年輕人歡迎,不少東京的潮流店鋪都能找到平山的文創品。高田唯常和其他設計師、藝術家合作進行設計。他的早期作品《活版再生展》海報裡出現過平野甲賀的字,2017 年秋天他在銀座個展「游泳」的海報,裡面用了小林一毅設計的漢字和平山昌尚畫的人臉。

那位作出評論的設計師十分激動,連發了數條 Twitter 表達抗議,“我真的希望它們把標題改掉”,還說這侮辱了 JAGDA 之名。
“其實它這個組織近來變得不太受年輕人關注了。”這是高田唯接到 2017 JAGDA 年鑑封面設計工作時的想法。“當時的我,相比年長的設計師,反而和年紀比較小的設計師關係很密切。”
JAGDA 是日本設計之父亀倉雄策 1978 年成立的設計團體,共約 3000 名會員,在亞洲擁有廣泛的影響力。高田唯本人則是 2011 年 JAGDA 新人獎的三位獲得者之一,與大黑大悟、天宅正並列。雖說該獎項設定面向 39 歲以下的日本設計師,但每年的獲獎者幾乎少有低於 30 歲的。
30 歲也只能稱得上“新人”的日本平面設計界,多年前的情況並非如此。
JAGDA 的前身是 1951 年成立的日本宣傳美術會(簡稱日宣美),後者是日本戰後第一個全國性的設計團體。通過每年公開向社會公開徵集海報,日宣美逐漸成為發掘新一代平面設計師的搖籃。“學生們站在成功的門口,十幾歲就獲獎成名,這也只能發生在六十年代海報的黃金時代。” 3600470/" rel="nofollow,noindex" target="_blank">《日宣美的時代》一書記載的對談 中,日本國寶級設計大師田中一光說:“(當時)很多設計師都很年輕,細谷嚴和和田誠還只有十幾歲。之前哪有人在十幾歲就登場的?”
六十年代的日本經濟開始增長,作為幕後工作的設計也同樣有著強烈的活力,在簡單的表現中呈現出清晰的個性,也誕生了橫尾忠則這樣的怪才。用田中一光的話說:“六十年代充滿刺激,‘迷幻’在那時極為流行,所有人都開始用熒光色來印刷。”
而到了高田唯出生的 1980 年,泡沫經濟崩潰前的日本企業將越來越多的經費投入到廣告方面,專業主義的設計手法不斷被普及。另一方面,打造日常風景的平面設計在泡沫崩潰後變得更為理性,主要體現為設計的視覺元素中杜絕不必要的浪費和裝飾。
“對於日本設計,”高田唯說,“有一個感覺就是看膩了。”
“1980 年代,在我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商店街和街道中間還是有很多職人手寫的藝術字招牌。祖母家附近還有專門的招牌店。90 年代後半段開始,數字化不斷進步,街道上的廣告越來越像速食一樣不花時間了。”在高田唯看來,上海似乎也在經歷著這樣的時期。
為了尋找新的視覺感受,高田唯開始走上東京街頭,揹著相機拍攝、記錄那些毫無設計經驗的普通人制作的招牌、廣告。“設計不僅僅是追求視覺上的美感,我想表現一個完全沒有設計經驗的人拼命向創造、傳達的想法,這種態度我覺得是美的,這種美是不受任何條條框框約束的,非常令人震撼。我就是想把這種美融入自己的作品。”
“比如在地鐵站的話,會有那些因車站工作人員需要而製作的臨時告示牌,由於純粹是以‘傳達’為目的去製作的,沒有加入美感、協調感的考慮。我忽然有了‘是不是過分拘泥於追求規整的東西了’的想法,漸漸被那種原始的、天然的平面設計的力量所吸引。我也想要做出那樣的設計。”

圖片來自 高田唯 Twitter


此類普通人創作的圖形文字被高田唯形容為城市的“自然錯字”,它們體現出來的視覺活力,與他所受平面設計教育暗示的審美有著偏差。
高田唯成長於一個設計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高田修地是個相當資深的平面設計師,每個搭乘東京 JR 線的人都能看到他設計的線路圖。高田修地曾敬就職於資生堂宣傳部——這個培養了無數設計明星的企業極大推動了戰後日本商業設計的發展——後又任教於武藏野美術大學,原研哉是他最出名的學生。在高田唯印象中,父親是個“熱衷於組織資訊和設計理念”的人。
在這樣的父親身邊長大, 高田唯小時候卻是一個討厭上學的籃球少年。“雖然那時候也喜歡畫畫,但是對設計師這個職業一點想法也沒有。”結果高田唯高考失敗,只能去復讀夜校,從那時起才認真想朝著設計方向發展。
在父親的介紹下,高田唯決定去念桑澤設計研究所,結果他沒考上全日制部,再次進了夜間部。“明明小時候家裡有那麼多設計雜誌和書籍,每天都能從亀倉雄策和田中一光這些大師的工作中瞭解設計……不過這對我的人生來說是件好事,在夜間部周圍有各種各樣的人,很多都有故事也很有趣。”同班同學中,打算去廣告公司就職的人意外得少,很多都想從廣泛的興趣中尋找一些契機。
“我的學生時代,也就是 2000 年左右的時候,正好是佐藤可士和先生與杉山巨集先生等年輕人在利用數碼技術大展身手的時代。雖然那時候我也深受感染,但是我還是對手工藝懷有濃烈的興趣。比如杉浦康平先生和原弘先生,看著他們 1960~1970 年代的作品,在我看來還是很有新穎獨到之處。”高田唯曾在採訪中說,他在讀書時看過「日宣美的時代」的展覽,覺得那種“將創作的熱情與想法直接體現在紙上”的感覺超級酷。
在做 “JAGDA 東京迎新會”這張海報的時候,高田唯用顏色填充滿畫面,其實就是戰後設計師們常用的手法,同時也融入了他在街上拍下的小吃店看板的靈感。放大後註定會顯得粗糙的箭頭,高田唯放到最大擺在畫面的正中間。

畢業前後,高田唯分別在田中一光、水野學的設計事務所實習和任職。2006 年,“當時我覺得在 Good Design Company(水野學)已經學到很多了,再加上我還沒有和父親一起做過設計,他身體不太好,突然倒下過,得知自己還有大概五年的時間,便對他說‘想要和你一起做設計。’”“雖然金錢收入方面十分困難,但是我和父親、姐姐北條舞一起在家裡工作,也有母親一直在照顧我們的生活,陪伴父親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後幾年,所以內心並不是灰暗的。”
三人成立的公司就是 Allright Graphics,可以看出 Allright Graphics 早期的作品風格簡潔,對視覺元素的處理也算規矩。“這一階段的作品雖然大量使用凸版印刷工藝,但並不刻意追求復古的視覺效果,也沒有陷入炫技的商業俗套,具有直截了當的個人氣質,流露出他對這一古老印刷工藝的獨特看法。”張磊評價道。
高田唯 2007 年搞到了一臺 50 年前製造的活版印刷機,契機是他擔任藝術總監的“活版再生展”。這個展會是一家印刷廠在即將關閉活版印刷之際,想要藉此契機向公眾展示活版印刷技術的未來而舉辦的。高田唯繼承了印刷廠廢棄的機器,放在事務所,自己慢慢學會了這門技術。“現在的人大多都是用電腦完成設計,成品是怎麼樣的效果基本都可以預覽到。”研究這臺機器的過程中,意料之外變窄、變色的文字讓他覺得很興奮,十分珍惜這種“偏差”感。
2011 年,父親高田修地去世,同一年,31 歲的高田唯獲得 JAGDA 新人獎,也是那時開始,越來越多的“偏差”在他的設計中出現。
高田唯在上海的個展已於 9 月 9 日結束,只有 15 天,多少也和他的風格在國內沒有太多商業潛力有關。但在一開始,兩位學平面設計出身的策展人秦哲祺和龔奇駿覺得最難的部分,是他們擔心很多人看不懂高田唯。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找了很多業界人士來解讀這位設計師。像是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院長宋協偉的評價是:“高田唯的作品是在對設計規則洞悉後的基礎之上,超越了一般對設計結果的簡單追求。高田唯認為自己有更高階的做法,問題是:傳統的設計批評語系該怎麼容納它?”
“新醜”是中國設計師們最後總結出來的標籤。這是一個在中文設計網路上已經持續流傳了數年的詞彙,通常列舉的例子還包括:歐洲兩邊字型不對齊的建築雜誌《Pin-Up》、Wolff Olins 設計的倫敦奧運會標和紐約市字型、更早的“舊醜”還有 Mike Meiré 設計的德國文化雜誌《032C》。



032c

這一語境中的“醜”,反抗的是現代主義設計那一套制度化的網格下審美,乃至背後的現代商業社會。“社會版的記者們全都站在學生那邊。我被描述成資本主義的男藝妓。”1970 年,日宣美解散,在亀倉雄策的回憶中闖入海報評審會場的學生們,用的也是同樣的理由。
不可避免地,高田唯的“醜陋”設計很容易被當成另一種形式主義——也確實已經有人總結了高田唯的設計為“最近流行的排版風格”,看起來很好操作: “英文用 Helvetica 43 Light Extended 全部大寫,且大字號,扁一點的字形為佳,最好把版面撐滿,只留 3mm 出血。字間距設定為 0。”
然而,與其說高田唯是一味的叛逆,他將日常生活的視覺經驗融入精心修飾過的平面海報,更多展現的是對自由與個性的思考,背後似乎是一種審美平等的立場。
關於父親高田修地,高田唯還說了一段往事。當時 Allright Graphics 剛剛成立,但父親已經因為身體原因不親自參與設計,只提供意見。有一次,姐弟倆要為一個劇團設計一場以沖繩為主題的海報,高田修地看著以沖繩泡盛為主要元素的畫面,說了句“請加一架美軍飛機”,這事讓高田唯記憶深刻,從中學到設計師不光光只是解決問題,還能夠提出問題。

當被問到自己做的設計想提出什麼樣的問題?高田唯說:“現在的年輕人出現了一些無法融入大人們創造的社會規則的趨勢。每年日本有三萬人自殺,我覺得是因為出現了工作方式相對於思想的不自然。這些事情雖然沒辦法用影象表現出來,但是我想通過設計告訴年輕人們不要強行讓自己嵌入社會,而是可以保持自我。”
正如他為銀座個展撰寫的引言:“設計師必須是這樣子的,學生必須是這樣子的,新人必須是這樣,男的和女的必須是這樣,說這種話的人不要去在意他們,注重讓自己理解的、開心的、心動的方向,這就是我想要傳達的資訊。”
至於中國設計師們對他的評價,高田唯一開始沒聽明白:“請問你們在說的 New Agree 是什麼?”經過翻譯後,原來說的是 New Ugly。高田唯覺得,聽錯的 “New Agree” 好像更適合自己,“無論如何我想要從長大成人後的經驗思想中逃開,無論何時都可以同意(agree)年輕人的嶄新想法,對他們說‘不錯嘛’,推他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