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留京青年”新去處:衚衕裡的音樂、詩歌和市集
在名為“百街千巷”環境提升的城市治理進行過一輪之後,被整飭的街道、巷陌和其包容的空間需要重新填入內容。在這個“十一”,沉寂數年的衚衕作為北京青年文化的策源地之一再次區域性熱鬧起來。年輕人們似乎找到新的打卡地了。在更多代表著新潮和酷的內容再次進入衚衕後,下沉的北京青年文化生態會變好嗎?
身為一個不幸未能在長假逃離北京的小年輕,我今年能造訪的地點清單終於再次添上了——衚衕。
10月3日的下午,我和我的同事來到北新橋的樂空間時,一場拉桿箱主題的市集正在這裡展開。二十幾個穿著時髦的攤主把自己的尖貨兒一溜排開,從現場調製的雞尾酒到包裝新潮的寵物食品,樣樣供君選擇。臺上的主辦方有點自娛自樂地在進行名為“宇宙遊牧”的沙龍。DJ的音樂讓場子裡的人幾乎都在各自玩耍,沒什麼人在乎臺上到底在交流著什麼。
在大型戶外活動缺席北京“十一”檔期數年之後,散入衚衕肌理、社群感更強的活動正在回潮——這場得到東城區文委與民革東城區委支援的“街大新喜”東城文化生活節正是今年國慶檔的代表之一。
在持續一年以上的“百街千巷”環境提升工作階段性結束後,被整飭和改造的街道巷陌重新對內容提出了需求。城市的管理者們和原本就生長於衚衕的青年文化內容提供者們,也再次找到了對話和重新碼放內容的空間。
數年前,由於北京城市治理加速和文化活動管控收緊,“北京在下沉”的悲觀之聲不絕於耳。而近年來,隨著戲劇、演出、展覽等更多文化內容重新被重視,新的內容正在藉助政府部門和商業組織的力量自上而下地進入社群肌理,逐步取代之前由下而上的文化生態。
這樣看起來,二環裡的北京似乎又要在被磚牆圍繞的院落和空間裡熱鬧起來了。只是,當內容改頭換面、政策不穩定性仍在持續之時,下沉的北京真的會上升嗎?
衚衕“重生”?
我們其實疑心到場的攤主和他們的朋友,比來參加市集的普通人還多。
這場市集是“街大新喜”東城文化生活藝術節的開場活動,接下來幾天中,其他的幾場活動將在北新橋、雍和宮和地壇一帶接著舉行,除了市集、讀詩與二手書交換,主題各異的獨立音樂演出將成為串聯起所有活動的紐帶。
市集就在空間中部的空地——在正常時候,這是隻能容納兩三百人站立觀看演出的樂空間的觀眾席——發生著。這真是個超級迷你的市集:參與的攤主排成三列,每列四到五人,再留下過道,就幾乎把中部空間佔滿了。擺攤兒的人們席地而坐,身後都放著一個28寸的拉桿箱——這正是起源於方家衚衕的tgg拉桿箱市集的規則,每個參與者都要將自己要售賣的產品放到拉桿箱中,帶到市集現場。
在這個市集開始之前,已經有60多個人參加了上一場活動“在衚衕裡找兔子”的尋找塗鴉遊戲。而之後,同一個場地裡還有“遊牧者論壇”及新迷幻/另類搖滾樂隊SOLARIS的新專輯首發。
到場前至少預留了一個小時趕集的我們,花了不到十分鐘,就輕鬆逛完了整個場子:二十幾個攤位,可買的東西自然有限;同時,來參加的攤主不乏熟悉的面孔,帶來的產品也是其他市集的常客:豆瓣2019年的電影日曆、貓王收音機的新品B612原子唱機、未來事務管理局的報紙等等。年輕人們三三兩兩走走停停,時不時蹲下來翻看一下貨品,又或者到二手酒館的攤前,用籤筒搖出一根籤,再獲得一杯對應的雞尾酒。環ofollow,noindex">顧全 場,興奮或是欣喜的表情並不算多。
“街大新喜”的執行方負責人郭小寒並沒有期待這個活動變成一個節慶。“我這個其實相當於用場地串聯的中小型活動,更像是那種社群型的活動。就是說我下午沒事兒我跟朋友來逛逛,晚上跟朋友來看看演出喝個酒,它變成日常化的消費。”
這在相當程度上也解釋了為什麼晚上演出的預售票房並不如之前預期的好。郭小寒告訴我們,看演出不能成為一個確切的出門目的了,現在的年輕人更需要的是整套的生活方式解決。“吃吃喝喝逛個展,晚上看個調性一致的演出,可以成為品位的某種標榜。”而衚衕中曾經最為著名的現場音樂,其實已經讓居次席。“我們把音樂作為出發點和連線點。”
即使規模不大且場地分散,“街大新喜”還是頑強地製造了些許熱鬧。5號下午,在美術館附近的fRUITYSPACE,“街大新喜”的另一場獨立出版物展覽/換書市集擠進了一百個左右買票來參加活動的觀眾——要知道這個場地比只能容納二十幾個攤位的樂空間還要小上許多。
對於第一次將這些活動集中串聯舉行的郭小寒以及背後的耀世音樂來說,更加需要考慮的其實是活動內容和質量。坐了一個小時地鐵前來的人大學生和帶著7歲孩子前來的母親,雖然都是專程前來打發假期時間,但現場觀眾的“特別隨意”和“沒啥意思”的評價卻佔據了主流。
比如這種小眾且文藝的換書市集幾乎註定就是低效的。規模有限的前提下,難保證參與者審美品味的契合度,因此,“交換”實在難以實現,衝著書來的年輕人失望在所難免。
所以從實際的呈現效果來看,衚衕還並沒有立即“重生”。一方面是分散舉行的活動存在天然的劣勢,不易集聚人群形成聲量;另一方面,第一屆的“街大新喜”在內容豐富程度和整體可玩性上還有相當的提升空間。郭小寒也並不著急,“衚衕就像毛細血管一樣,它是更基本盤上、更日常的變化。”
不過,這畢竟是近年來第一個拿到相關部門支援的衚衕主題活動。我們好奇這其中是否釋放出一些有利於原有的青年文化生態發展的資訊——衚衕曾是北京最為活躍的青年亞文化心臟地帶。從鼓樓到北新橋,大量的古著商店、樂器店挨著串吧與火鍋店,藏在小門臉裡的live house每週末都奏響這個城市的青年之聲。
而我們得到的依舊是不甚確定的答案。郭小寒準備先抓住今年的機會,“明年也說不好,可能管得更嚴。誰知道真的還讓不讓辦呢?”
被改造的衚衕新內容
衚衕的魅力,曾經在於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像這些小巷子本身的氣質和特點一樣,屬於自下而上生機勃勃長出來的事物。
那些脾氣最古怪的音樂人可能就住在哪個小院兒裡,在小圈子裡走紅過一陣之後就銷聲匿跡;最有個性的紋身師和唱片商人可能同時是另一家古著商店的股東。衚衕裡的事情雖然看起來細碎家常,但一個圈子聚集起來,可能就能影響整個青年文化生態的走向。
這是一波又一波的年輕人鍾愛這些地方的原因。而在經歷了整體的“百街千巷”治理和“恢復衚衕生活清靜”的運動之後,老城區“恢復原貌”的改造中,需要的內容與之前那些顯著地不同了。
“傳統意義上,你說一個live house辦的活動,相關部門可能天然就覺得這個秩序不太好管理。”郭小寒說,所以他們要讓整個活動更加泛化與生活方式化。“只是利用live house這樣的空間,利用大家對衚衕原有空間的認識,來盛放一些新的東西。”
這場“街大新喜”從6月份開始籌備,主辦方是以發掘新樂隊為任務的耀世音樂。郭小寒告訴我們,政府一直有相應的文化基金來扶持內容專案,關鍵是溝通的圈層和橋樑的問題。而團隊本身在與政府的工作對接中擁有相應的資源,郭小寒本人也撰寫過與衚衕相關的書籍。
“我們的這種互相瞭解,可以說是為我們和管理部門之間的溝通提供了前提和空間。”郭小寒說。從東城區二環裡一帶改造階段性完成後,“其實各方都有內容需求,而之前相關部門和內容提供者兩頭的需求沒有對接上。”
“街大新喜”正是這種溝通之下的成果。郭小寒和同事們依舊從他們最專業最有經驗的獨立音樂出發,3號的演出是與沙龍主題配合的“宇宙遊牧穿越之旅”,4號則有搖滾樂隊拼盤演出的“地表最強青年之夜”和“未來東方音樂派對”,5號是“地壇書市”實驗專場。
不過就如郭小寒所說,獨立音樂已經退居這一套“日常文化消費場景”體驗的一部分,基於整體體驗的新文化消費場景才是主菜。這一點,從他們的合作伙伴中就能看出來——
線下社交平臺Someet曾於去年在什剎海舉辦了在年輕人中熱鬧一時的“無意義節”,吸引了B站、可口可樂等大型贊助商;青年志作為以質化研究著稱的品牌諮詢機構,為這些活動提供更多在消費時代對年輕人的洞察;拉桿箱市集主辦方ttg作為一個新興的旅宿平臺,提供的也是更多為即將邁進新中產階層的年輕人們的準備的精緻內容。這些紮根在衚衕裡的公司固然帶有濃重的文化特質,但本質上是商業屬性更強的、自上而下的力量。
在市集的現場,怪趣時髦的攤位佔據了最多的位置,我們看到了販賣全世界各地耳環的女生和出售各種農藥化肥編織袋的“略略事務所”,還有真的在現場做起生意的占卜師;一家包裝得像潮牌的寵物食品公司“句句獸”的工作人員嚴肅地跟我們說,這種活動就是他們線上下找到的跟目標消費者氣質相近的品牌和公關出口。
而在fRUITYSPACE換書市集之後的另一場現場演出中,表演者則在演出前慷慨激昂地表示“其實我們不用去反抗誰,年輕人真的可以通過音樂、詩歌、讀書為中國作出改變和貢獻。”然後開始沉浸在自己與詩歌朗誦相配合的即興演出中。
對相關管理部門來說,比起看起來“危險”、管理難度更大的搖滾樂和叛逆的年輕人們,這樣的內容自然更安全、更漂亮,也更受歡迎。品牌和商業力量看中的則是衚衕特有的文化屬性,希望藉此與目標受眾的年輕人們更好地進行連結,而改造過的衚衕同樣需要藉助這些新內容,完成對自身原有氣質的某種洗刷。
得也衚衕,失也衚衕
說實話,即使這些活動舉辦場地的衚衕相隔並不遠,一天中從北新橋的市集去到東四九條的共享際聽二手酒館聯合舊物倉的沙龍,再去積水潭附近的西海藝術館看一場二十四節氣展。對大多數習慣宅家的年輕人來說,已經足夠奔波。
衚衕本身就屬於小而末端的基礎設施,基於“小”的玩法並不少。不過,目前這些散佈在老城區各條衚衕中的活動,雖然美其名曰深入了社群肌理、與日常更多地發生著聯絡,不可否認的是,分散進行的活動的確也同時削弱了他們的影響力。
更重要的是,衚衕的空間限制使得很多活動體量有限,無法呈現豐富度與層次感,也自然,相應地缺乏了吸引人走出家門的質素。
10月4號到6號,二手酒館聯合舊物倉在共享際舉行舊事物pop-up展,並且每晚邀請一位host主持沙龍。衝著那場傳說中從鬼市商淘來的維持了三十年的舊書信展,我們去了現場。令人略感失望的是,整個布展現場受制於臨時空間的原因,顯得相對凌亂而空空蕩蕩。書信被貼上在四面牆以及中間的舊傢俱上,卻因為缺少合適的光源而很難在夜晚看清。
策展人建議我們白天來看書信,但缺少其他內容的白天場,幾封三十年前普通人的書信可能又無法支撐起我們對一場展覽內容密度的需求。
這些問題在“街大新喜”的各個分會場中同樣存在,每次造訪一個活動,我們多少都驚訝於空間的狹小程度和活動內容之簡單。比起那些已經在其他城市公共空間或購物中心中檢驗過的線下活動,衚衕版本顯然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依託著衚衕氣質而誕生的這些活動,同時也不得不受制於衚衕本身條件的限制。
正因如此,郭小寒和她的同事們並不準備將這種模式一直放在衚衕的場景中進行。“我們這第一屆,更多還在嘗試和積累經驗的過程中。”郭小寒說,未來,他們希望利用自身對音樂IP的孵化和運營能力,向更多元的方向發展,比如進入商業地產這樣的成熟場景中去。
難以否認的是,北京的老城區的確在最近幾年的整治中,相應地失去了一部分由多樣性產生的魅力。
根據中國旅遊研究院的資料,在全國主要景區接待人數依舊保持增長的同時,今年北京遊客接待量已經有所下降:176家旅遊景區共接待遊客119.1萬人次,同比下降9.2%;營業收入3669.9萬元,同比減少6.8%。其中下降最為明顯的就是老城區中以往最為吸引遊客的前門大街和什剎海景區,兩者遊客接待量分別下降33%和23%。
換言之,再不將優質的內容填充入這些被整飭一新的街區,衚衕原有的生命力與吸引力都可能快速衰退,那些原本強健、自下而上的生機也可能漸漸萎靡。自然也無法再承擔吸引更大商業和品牌資源的能力完成產業意義上的革新與生機。
我們在fRUITYSPACE看演出的時候,坐在旁邊的男生向我們表示,那個即興的吉他表演者是混跡在北京各種線下演出的常客,他自己就見過好幾回。也正因如此,他並不滿意 這個活動的質量“表演太普通了,多看幾次現場演出,都能看到這樣的。”參加活動只是打發時間,“畢竟國慶期間城裡也沒什麼好玩的。”
就這一點來說,“街大新喜”的確已經完成了它第一階段的使命。北京在未來舉辦大型活動的可能性正逐漸趨向無窮小。外部空間的坍縮的同時,這些文藝青年的時間、精力、見識、愛好需要找到新的空間發洩和存放。
只是,我們在今年“十一”來到衚衕希望尋找更多趣味,這些內容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