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星 IT 記者和他在 2000 年創立的 IT 社群 | 1999 回憶錄⑥
劉韌的網際網路記憶在 2008 年戛然而止。
在那之前,他是“中國 IT 第一記者”,著有《知識英雄》、《中關村問題》、《企業方法》,並稱“中關村三部曲”。IT 業第一健筆,劉韌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知識經濟”在 1998 年就已經成為這個國家的主流聲音,中國科學院遞交了一份《迎接知識經濟時代,建設國家創新體系》的研究報告,那年 2 月 4 日,江澤民的批示稱:知識經濟、創新意識對於我們二十一世紀的發展至關重要。1998 年順勢出版的《知識英雄》是劉韌的成名作,集結自劉韌刊發於《中國計算機報》的報道。“知識英雄”的說法因為這本書變得流行。它代表了一種新的潮流:知識、技術可以驅動成功。中關村盛產這樣的故事。

2001 年,劉韌在電腦報集團下新創辦的月刊雜誌《知識經濟》擔任總編輯。不過這份雜誌沒有運營多久。
劉韌在 2000 年創辦的 IT 社群 DoNews 卻出乎意料地產生了影響力。
起初這只是個供劉韌自己釋出最新文章的網站。後來聚集了重要的 IT 作者和創業者,他們大部分是劉韌的朋友:網名 Keso 的知名評論人洪波、創辦第一家電商網站 8848 的“老榕”王峻濤、投資域名而獲利的蔡文勝、推出“流氓軟體” 3721 卻登上 IT 雜誌封面的周鴻禕、剛上任的卓越網副總裁陳年(陳年還擔任論壇的版主)、金山的創始人求伯君、創辦 ChinaRen 併成功賣給搜狐的斯坦福“海歸”陳一舟。到 2005 年,新浪科技稱 DoNews 上的使用者超過了 7 萬人。
專欄作者全憑興趣和對曝光度的需求在 DoNews 上更新專欄,沒有任何實際報酬。
李彥巨集在 2000 年創立百度,2001 年他在 DoNews 上也釋出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裡,李彥巨集介紹“百度競價排名系統”是個為數十萬網站的擁有者提供“展示自信心,吸引潛在客戶,發現銷售線索的平臺”。
在 2005 年賣給貓撲網、後來人人網的母公司千橡之前,DoNews 每年聲勢浩大地舉辦週年慶典,出席者幾乎囊括了所有第一代網際網路創業者和大部分網際網路跨國公司的經理人。Google 中國曾請 DoNews 為其撰寫一份關於如何運營社群的報告。不過劉韌心知肚明,他們無法為這樣一家跨國網際網路巨頭提供任何有參考價值的建議。

DoNews 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向公司收取廣告費和公關費。2005 年已有 200 萬。
2008 年,是一場網際網路人所共知的公案,主角是周鴻禕和劉韌,結果是劉韌因敲詐勒索罪入獄三年。
起因是 DoNews 上釋出了多篇關於 360 防毒軟體的負面報道。周鴻禕在 2005 年創立奇虎 360 ,2008 年推出了免費防毒軟體“360 防毒”。他向 DoNews 提出“付費公關”,DoNews 編輯徐新事在結款時被抓獲。劉韌寫了一篇《你看,你看,周鴻禕的臉》,署以他人名字。署名者也入獄。
2011 年,劉韌出獄,此時已經是移動網際網路的天下。他說自己沒跟上,缺乏移動網際網路的經驗,“在移動網際網路的所作所為還是太少”。
劉韌希望在投資界有所作為,他現在的身份是天使投資人。他懊惱自己在出獄時錯失了資本的機會,沒有成立基金,只是用個人的錢做投資。
2005 年劉韌曾計劃寫一本《中關村史》,在 2007 年完成。但這本書至今沒有面世。他最後釋出的幾篇文章在 2006 年前後,其中一篇關於馬雲,採訪在 2002 年就完成了。
今年 3 月我們在北京見到了劉韌。儘管人們都說他在 2005 年出售 DoNews 時就實現了財富自由,但他依舊住在 1999 年搬入的房子裡。家中有兩臺跑步機,劉韌談起飲食、健身和幹細胞,說希望多幹幾年。“高科技行業還是最好的行業。在中國賺不了錢,其它地方更賺不了錢。”
他還提到了在 1999 年和《南方週末》編輯李戎一道採訪過的崔健。“就像崔健說,他說,人生的 B 面才剛剛開始。但他也說,他說話沒人聽了,孤獨啊。他說,當年我說個什麼事兒,你們都覺得很重要,現在我說啥你們都沒聽見。”
不久前,我們才見了他的朋友 Keso。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keso 在採訪中說:“我更喜歡原創的、在沒有找到退路時就衝進來的那個人,而不是覺得這裡邊存在著大量的機會、可以融到資的時候才進來的人。”劉韌則認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是傻子。劉韌評價說:“從某種角度來說,keso 比我更理想主義。他也更溫和更 nice。然後他離商業更遠。” keso 沒有對劉韌作出評價。
我們還是從 20 年前說起。
Q: 你是如何進到這個行業的?
我是學中文的。我們那個年代,80 年代,誰會寫詩,社會地位最高。都不講掙多少錢。當時已經開始改革開放了,我爸爸做工用電的配電盤,因為是壟斷的生意,只有電業局的關係才能做,特別賺錢,但周圍人都說他是暴發戶。
但是我們一畢業,就感覺社會發生鉅變。89 之後,突然之間,整個社會對文學一點不感興趣了。那時候我還算一個敏感的人,當時我認為,完蛋了。如果這個行業都不行了,我們附屬於這個行業,寫文學評論更不行了。那時候特別悲觀。肯定不能養家餬口。離文學最近的是什麼?新聞可能是有前途。
我先分到安徽阜陽廣播電臺的總編室,編阜陽新聞。後來我寫了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四處投稿,叫《解曉東如此義演——兩個 20 萬說明了什麼》,非常轟動,是第一個對希望工程提出質疑的文章。這篇文章讓我在當地待不下去了。本來是想,好好當記者,回頭到政府混個一官半職。
覺得在阜陽沒有出路,我嘗試寫計算機新聞,找出路。我在 1990 年自學計算機,1991 年自己買了計算機,開始給報紙寫科普類文章。1992 年,給計算機世界投稿,頭版發了我一篇寫盜版、版權的文章。1995 年有了網際網路以後,我就覺得網際網路等於讓計算機插上了翅膀,如虎添翼。我覺得網際網路能提高效率,就寫更多的文章,為網際網路搖旗吶喊。
1996 年我來北京,當時媒體需要北京戶口。《計算機世界》說,一點可能性沒有。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個公司寫公關稿,就是變了法地宣傳公司產品。有人來報社告狀,劉韌在某某公司,他寫的東西有問題。但還是幾乎每週都能發,《計算機世界》還給我稿費。
後來《中國計算機報》有大部分編輯出去,辦另一家報紙。《計算機報》急等著用人,就把我招過去了。
但我對這個行業不感興趣。我探究的是故事本身。我感興趣的是人性本身。我不感興趣你賺了多少錢,你企業成不成功,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我只要這個行業有前途就好了。具體這個行業怎麼發展,我哪能左右。我真的不關心。
Q:那幾年你非常高產,從 1998 年到 2003 年,寫了五本書。
剛開始,我繼續寫計算機評論,那是我熟路,又寫了一年。但這些評論,我呆在阜陽看著報紙就能寫。那時候,我們行業的人都不採訪。計算機行業蒸蒸日上,他們都想著出國玩兒。
我想,採訪什麼呢。產品也沒啥好採訪的,都很簡單。企業家的故事,關於他們遇到的困難,或者他們作為普通人展現出來的東西,是非常有價值的。我當時只有一個原則,這些大人物,我要寫他們最不成功的一面,最普通的一面,最失敗的一面,這是讀者最想看到的。我採訪的時候就問,你第一次開會是怎麼樣的,第一次賣東西是怎麼樣。他是怎麼從不會到會的。我只問這些東西。
《知識英雄》是我的成名作。我認為成名不是因為寫作技巧,而是那個時代就想知道,這些人在幹什麼。這些人也代表著這個時代。



受訪者配合我的原因是,他那時候已經認為我是最好的記者了,我讓他說什麼,他基本上也就說了。他也沒想那麼多。最有名的公司配合了,其它公司都配合。所以我們把最早的故事都發掘出去了。
那個年代不像今天競爭那麼激烈。媒體之間沒有競爭,大家對計算機的報道供不應求。我記得出版社都先給我錢,說你趕快寫,我趕快幫你出。作為寫作者,你受到的正反饋是非常大的。當然會更努力去寫。
從 1997 年我一口氣寫到了 2003 年,每週差不多寫 8000 字左右,而且全部都要做採訪。同時我辦一本雜誌《知識經濟》,每個月一百頁,我寫 50 頁,署底下人的名字。但雜誌沒有做下去。紙的雜誌在走下坡路。
我後來不再寫文章了。很多人都跟我說,你一定要寫。我說投入產出比太不好,而且現在最稀缺的是注意力,最不稀缺的就是文章。我真的沒那個自信,別人還願意花那麼多時間讀你的文章。
Q:你是怎麼做起 DoNews 的?當時大部分財經和商業記者都會看 DoNews。
我做 DoNews 挺早的,是 2000 年,其實那個時候網際網路還是非常小的行業。之所以 DoNews 能成為網際網路的最重要的媒體,就是因為沒有人關注他們,所以他們只有這樣一個陣地。李彥巨集還在上面寫文章,直到今天還可以查到三篇文章。
其實做 DoNews 的原因很簡單,我想讓我的文章有更多人看。我剛剛寫完文章,可以用一個很簡單的方式放在網上,讓更多人看。當時確實沒有這種。我就讓一個朋友林興陸幫我寫個程式、然後放在他的伺服器上,就可以跑起來了。我當時讓他寫的時候,我就說,我有這種需求,我相信其他的記者或者是寫字的人都有這個需求,開放給所有人,每個人一個賬號,每個人可以在上面發自己的文章,這就是 DoNews。這其實就是部落格的思想,但我們當時不知道國外有部落格。
DoNews 最早做出來,很方便,大家都用,也不用僱人,然後所有人都願意給他幹活。他們還要找我,要我把他們的文章弄到好位置。所以就是那個時間大家需要這個東西。 我在上面還可以放廣告掙錢。 DoNews 的員工,做到最後也是三個人,加上我三個人,我,一個總編輯 Keso 洪波。我們所有的事都是請朋友幫忙幹。 辦公室也在一棟民宅裡。那些實習生都住辦公室裡。
那時候錢好像很好賺, DoNews 也沒競爭對手。第一年好像就掙了 20 萬人民幣,你想,2000年,我就掙了 20 萬,第二年可能賺了 40 萬人民幣,就一直在往上漲。最後我明白過來了,就去做 DoNews,不去做雜誌了。到 2005 年的時候,純利潤拿到我自己手上也有 200 萬了。我就把給它賣給了千橡。
賣掉的真正原因我覺得在我手上做不大,只能到那份上,我管不了人。還有一個原因,我看到資本的力量。我認為如果這家公司不能上市,從常理來說就沒什麼大價值。那時候我看到百度上市了,我也沒覺得百度有啥了不起的,突然上市了值那麼多錢。我想融入一家上市公司,能得到資本市場的回報,就這兩個原因。
賣的時候我就問我老闆,你能不能上市?他說他能上市,我說你什麼時候能?他說明年就能上市。我說好,我賣給你。所以賣的時候我把(交易得來的)錢拿出 2/3,再買了一部分千橡的股票。

Q:談談你印象中的 2000 年前後的大人物。
我很早就寫過一篇文章,叫《楊元慶會不會掉隊》。其實是暗示他,這事沒你什麼事兒。聯想做網際網路,根本就做不成。它就是一個銷售的文化。這種文化就是結果導向的,誰能賣得多,誰搬箱子搬得勤快,誰是第一名。它是一個金字塔,老大說了算,全聽老大的。網際網路不是這樣子,網際網路是東南西北拼命試,試成哪個是哪個,然後大家的意見基本上都是要聽,是很民主的,基本的架構是扁平的。網際網路是快速,誰的話都要聽,誰都可以獨立地發表意見,而且要鼓勵不同的意見。聯想的文化就是隻能有一個聲音。肯定不成。所以他再做都做不成,只能賣 PC 。
我第一次見馬化騰,是我們 DoNews 舉辦一個活動。我們在中關村一個飯店大概擺了十桌,一桌坐十個人,大概一百個人。馬化騰來晚了,都沒地方坐。他是一個特別內向的人,他坐哪兒我都不知道,因為我都在招呼人,等吃完飯了,然後他北京的負責人就介紹說,這是 Tony。我說,QQ挺好用的。他北京的負責人說,我們剛把QQ和微信連在一起,我幫你裝一個。馬化騰還說,別給他裝,裝了要扣錢。我估計他那天都沒吃上飯,可能也沒有自己的車,可能也就打車,就像今天的網友一樣。
李彥巨集,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在一個酒吧裡教我們怎麼玩“殺人”。“殺人”這個遊戲確實是他帶到中國來的。他在 2001 年教我們“殺人”,然後我上來就把他給“殺”了。他就說,你不應該“殺”我,我是會玩的人,應該把那些不會玩人儘快“殺”掉。我就記得這個場景。大家都像普通人一樣互相交往。對,都很真實。所以我不太相信對明星的崇拜,以及相信他們說的話(代表)未來就是這樣子的。不是,他當年無法預測未來,今天依然無法預測未來。
他們把風險都看得很大。我記得原來我剛去人人的時候,馬化騰就說,人人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我們做得差得遠了,他就覺得,他們懂這個社交網路,風險可能來自於那。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懂。
Q:他們在創業初期是否不太順利?
夠順的了,他們都挺順的。QQ 的使用者咣咣咣長,都夠順的了。網易那都是咣咣咣往上漲,他們還不順?還要怎麼順?太順了。馬化騰他們太順了。他們一開始就是個小孩,啥都沒有,突然南非的人給了那麼多錢,還不夠順?好幾千萬美元,還不夠順?馬雲還不夠順?泡沫都崩潰了,又給了幾千萬,還不夠順?胡說八道。不要說他們堅持,他們沒有任何堅持,我也不認為他是堅持成功的,不可能是堅持成功的,還是很順的,他們這些人都很順。
李彥巨集是拿了一筆錢回來的,弄了 20 多個方向,說這個試不成試那個,弄了一堆 BP(商業計劃書),拿了好多錢,都挺順的。沒有一個是堅持下來成功的。就像一旦火車跑起來了就肯定能成,但是你老上不了軌道,不就肯定不成嗎?你自己上沒上軌道,你不知道嗎?
題圖來自 電影《巴頓·芬克》, Miguel Bruna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