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藍潔瑛的一生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每日人物(ID:meirirenwu),作者:矮木
1藍潔瑛死了。
這個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美麗符號,有著“靚絕五臺山”稱號的絕色美人,以及與這些遙遠年代的風光形成殘酷對照的後半生——她的貧窮,她的瘋癲,她在狗仔圍追堵截下說出的那些邏輯不清的句子,以及那樁註定永遠沒有答案的性侵案件——哪怕她最後一次與娛樂工業發生關係已是遙遠的2004年,她不再拍戲,早就不再是“圈中人”,但定期咀嚼和圍觀這個過氣女星的落魄痛苦,是娛樂八卦版面持續了將近20年的保留節目。這很像《大時代》中她扮演的玲姐,十幾歲時認識丁蟹時,就註定走進了那個醒不來的噩夢,而後漫長一生裡的隱忍躲避、憤怒瘋狂、以及最後的孤注一擲,都是在等最後那個結局的到來。

藍潔瑛在《大時代》中扮演的玲姐
結局還是來了,以生命終結的方式。離開的方式也符合大眾對於一個落魄女星的“合理想象”,死在自己的住所,朋友聯絡不到報警才發現,甚至還有媒體“透露”屋中散出難聞氣味的新聞。但很快有影迷出來闢謠,粉絲“默默的愛藍”特地澄清說,“藍姐姐在最後的幾年,歲月靜好,雖然生活不富裕,但是平淡,安靜,舒適……她很開心,經常會開心的笑。她最後的日子很安詳,恬淡而知足,沒有香港媒體寫的那麼落魄和孤單,也並不是走後多日才發現……希望媒體不要胡寫亂寫,請留給藍姐姐最後的尊嚴”
這最後的尊嚴並不容易獲得,這條微博下面,有打聽八卦的,也有打聽八卦不得後斥責這位影迷炒作的,鬧哄哄的輿論場依舊如往常一樣,上演著理直氣壯的窺伺、自以為是的同情、自恃深情的懷念,即便在這亂糟糟裡,很多很多人,連究竟是“春三十娘”還是“春十三娘”都沒有弄清。

《大話西遊》中的春三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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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津津樂道藍潔瑛的人生故事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開頭,她跟劉嘉玲、曾華倩、陶大宇、吳君如、吳啟華是無線藝員訓練班的同學,因為外形出眾,一出道就被無線力捧,出道第二部戲就當了女主角,早期曾與梅豔芳、張曼玉、劉嘉玲、曾華倩、邱淑貞等女星交好,據說曾開玩笑說如果以後老了嫁不出去,就索性一起住,鬼才黃霑當時還給了他們“九龍女”的名號。在網路上流傳的照片中,所有人都青春正好,藍潔瑛多數時候都在笑著,命運之手尚未開始它的撥弄,大約誰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故事會迎來這樣的結局。

藍潔瑛(右二)與同期香港女星
一個眾所周知的轉折點是藍潔瑛的不配合,1984年獲得公司力捧的她被要求籤下一紙長約,藍潔瑛不肯,被雪藏。之後的1986年,因為拍戲無故遲到,再度被雪藏。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娛樂圈,混合著拜高踩低的既有秩序和真刀真槍的黑社會法則,自小在大排檔受過不少欺辱的藍潔瑛,一面在當時的影視作品中扮演著歲月靜好海誓山盟,一面在現實世界目睹著光鮮亮麗的演藝圈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所有的“不配合”都被上綱上線成大牌和難搞,熒幕前積聚的人氣和光鮮都不作數,在殘酷執行著的香港娛樂界,人氣和光鮮時常被當作公司、高層、大佬的“恩賞”,不配合、不逢迎的人,註定要付出代價。
藍潔瑛那些年的境遇在1992年TVB經典電視劇《大時代》中有了很生動的詮釋,那一年她29歲,就要演只比他小一歲的劉青雲的繼母。這一段還有個插曲,據說原劇本寫的是親母子,後來藍潔瑛堅持,“真過不了自己這關,生不出,生不出”,最後才改為後母。
《大時代》中藍潔瑛扮演劉青雲的繼母
現在看《大時代》中藍潔瑛死的那段,悲情之餘也充滿諷刺,劉青雲抱著死去的她喊“媽咪呀,我的媽咪死了”,沒有上下文的話,怎麼也不像一對母子。
但藍潔瑛也在《大時代》中體現出了結結實實的演技,在TVB的歷史上,《大時代》是難有的對香港弱肉強食的資本社會提出控訴和質疑的劇集,而在劇中承擔控訴和質疑使命的,恰恰是藍潔瑛扮演的一直被損害、一直被逼迫,但也一直沒有投降的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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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姐有個悽美的結局。在飛揚的像雪一樣的泡沫粒子中,和丁蟹完成一番廝打之後,神智恢復正常的玲姐艱難地找到自己那枚20塊錢的戒指,然後丟掉丁蟹給的綠寶石戒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這枚象徵著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時刻的戒指戴到手指上,然後帶著微微的笑意死去了。背景音樂緩緩唱起,是王菲《容易受傷的女人》,這首當年街知巷聞的口水歌配合著這段劇情,很奇異地產生了巨大的宿命感,成了影像世界中,藍潔瑛除了美麗之外,留下的最令人唏噓的一個片段。

玲姐的結局
日本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阿笙在姑姑死後來到她破爛的河邊小屋,在一屋的髒亂狼狽中試圖弄清楚,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自絕於人群的姑姑,究竟度過了怎樣的一生。當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一點點浮出水面,阿笙有過一段感慨,“但是她自己,卻總是渾身是傷,總是孤獨,完全跟不上潮流,像這樣乍看起來徹底腐敗的人,我願意相信她是神。”
雖然和松子一樣承擔了家人的冷漠,少女夢想的破滅,摯愛的離去,周圍的羞辱,但藍潔瑛並沒有像松子一樣,從一開始就決心奉獻出低微和順從的姿態,恰恰相反的是,在藍潔瑛的人生故事中,“不配合”和“不順從”常常成為觸發命運走向的那個關鍵開關。同時,在高效而傲慢運轉著的香港資本社會,依然源源不斷地產出著因為三從四德、懂事隱忍成為豪門闊太的誇張故事。藍潔瑛的“不順從”成為這種隱祕邏輯的最佳反例,成為教育後來人的那個活靈活現的“下場”。香港媒體熱衷記錄藍潔瑛的窘迫,不管是臃腫的身材,渙散的眼神,廉價的人字拖,灰白雜亂的頭髮,還是當眾的精神失常,鬼鬼神神的言語,都是這“下場”的一部分。人們對藍潔瑛的窺伺隱含了長久以來笑貧不笑娼的殘忍邏輯,也滿足了大多數人“只要有人比我過得更慘,我就不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多差”的冷酷現實。

香港媒體鏡頭下的藍潔瑛
藍潔瑛的後半生,很多時候就是在承受這種不懷好意的窺伺和比較,她離開了娛樂圈的那個籠子,但社會的籠子從來沒有放過她。她成了八卦媒體筆下的“癲婆”,成了人人報以側目的瘋女人,但就像最後暴飲暴食徹底封閉自己的松子一樣,瘋癲,大約是經歷雙親離世、愛人自殺、投資失敗、朋友背叛這些惡劣命運的種種折磨之後,所能選擇的唯一的與世界相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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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社會的再造物,松子一生都對世界懷抱善意,從頭至尾沒有過任何害人之心,但最後人生還是一路跌跌墮墮,成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討饒逃避,松子一生承受的所有傷害,是家人、愛人、社會集體作惡的證據,最後那麼熱切盼望過人世溫暖的松子選擇自我驅逐和封閉,選擇在無人知道的時間和角落默默死去,大約是一個善良和夢想都被耗盡的人,一個一路都在“失敗”的人,所能選擇的最體面的離場方式。
同樣的,藍潔瑛一生也在承受著那個龐大的“外界”,這個“外界”可以拿走她的女主角,封殺她雪藏她;這個“外界”可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她不知道的方式給她設定種種障礙;這個“外界”也能在多年前的那樁性侵事件中,讓她選擇絕望的沉默,選擇買十幾個刀片傷害自己。這個“外界”還能在接下來漫長的20年中,一次次理直氣壯地去圍觀和審視她的“落魄”和“狼狽”。也有過討饒的時刻,藍潔瑛對跟拍自己的狗仔說過,“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私隱和尊重?大家相互尊重下好不好?”

沒有人聽一個“癲婆”的言語。
“玲姐”比藍潔瑛幸運的是,在生命的盡頭處,她拿出剪刀、西餐刀,搶過沖上來的警察的槍,不顧一切地衝向丁蟹,衝向這個製造了自己一生噩夢的男人,也衝向從不肯憐憫她、從沒給過她一絲善意的命運,她決心不再忍受,一定要徹底地反抗、徹底地報復。很可惜,這樣孤注一擲的痛快,沒有出現在藍潔瑛的生命中。
稍稍解脫和幸運的是,所有愛她、疼惜她的人唯一可以拿來自我安慰的是,這大約是藍潔瑛最後一次上熱搜和頭條了,被圍觀,被窺伺,被損害,大概都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