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眼裡的世界:未來已至,過去未遠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作者遲卉,創業邦經授權轉載。
我是個寫科幻小說的,唯一擅長的就是講故事,所以今天我要給大家帶來一些故事。這些故事,都是關於過去和未來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的。
這個女孩出生在某個很小的村莊裡,抬頭就是山,出門就爬坡。她十歲之前沒見過汽車,十六歲的時候才用上手機。
她之所以能用上手機,是因為她所在的村莊整體搬遷到了平原上,扶貧政策把她的家人和同鄉帶進了現代社會,但是當他們面對這個複雜的世界時,很多人都有一點茫然。
去年,這個女孩給我寫信。她在信裡說了很多,還特意提到一件事——在她小的時候,在那些扶貧捐贈的書籍裡,她找到一些很老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科幻小說,她把這些小說讀了很多很多遍。後來,當她搬出大山,她覺得這個世界很熟悉,她在這個世界裡很從容,因為她曾經在小說裡見過。
這個女孩,她依靠閱讀科幻小說來適應現代社會。對她來說,過去和未來不是時間尺度上的,而是地理尺度上的。被她拋在身後的群山和群山裡的小村莊,是過去。而她面前展開的城市和城市生活,是未來。她抱著幾本科幻小說,在過去和未來的分界線上,尋找著屬於她自己的落腳點。
第二個故事,是關於我和我母親的。
小的時候,我母親經常去外地做生意。我就在作業本上給她寫信。然後買信封買郵票,仔細地粘好,塞進大郵筒寄出去。每天數著手指頭等回信。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多信沒法寄到對應的地方,所以後來我就把信變成了日記,藏在抽屜裡。
再後來,我家裡有了電話。我還記得那時電話是多麼稀有。安一條電話線是要排號的。我有個小本子,上面認認真真記錄下很多電話號碼,家裡的電話,阿姨家的電話,舅舅家的電話……每年過年大家都會守在電視機前,沙發上坐滿了人,沙發旁邊放著電話。等著打進來或者打出去。
再後來有過一段時間的BP機——火過一陣子。大家都在學怎麼用BP機收發訊息。不過我家從來沒用過那東西。
後來我上學了。每星期打長途回家——上高中的時候,有了QQ和其他線上聯絡方式,但和我媽媽之間,我們還是打電話。
直到有了視訊聊天。
現在我和家裡最常用的聯絡方式就是視訊聊天。我用手機拍攝各種各樣的照片發給家裡,讓他們第一時間知道我在哪裡,在做什麼,很開心,或者很不開心——
我現在在外地上班。每年甚至每幾年才能回家一次。有一次,我母親開玩笑,說,要是你能傳送回來就好了,或者我戴上個什麼東西,就能碰到你。
她不知道VR,她不知道超空間傳送。她只是覺得,既然從信件一路飛躍到現在的視訊也就幾十年,那麼接下來,她穿過一扇門就跨越半個中國到我身邊也是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科幻對她來說不是幻想意義上的,是現實意義上的。她覺得這一切理應成為現實,而且她需要它成為現實。
在中國,在這個時代,科幻在很多時候,是一個人們需要的東西。它不僅僅是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傳送門,我爹媽會說,買。如果我可以得到一個聰明的家政機器人,我會說,買。如果基因調節藥物能夠治療我家族的遺傳糖尿病,那麼我會買。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從幾乎沒有技術到技術大爆炸的整個過程,對我們來說,科幻小說裡的東西並不是幻想,而是某種肯定可以到手的未來。
第三個故事是關於我自己的。
我今年三十五歲。我從十歲開始寫科幻小說,寫了二十五年。當初我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大家一致的看法是:有什麼用啊你寫這些東西?我想了想,確實想不出有什麼用。就不回答,自己悶頭寫。
去年11月,基因編輯嬰兒這事情出來,我朋友就來找我,他說,你是寫科幻的,你應該知道。
再也沒有人說科幻“有什麼用”,在他們看來科幻變得有用了。他們覺得可以通過科幻看到未來,因為未來變成現實的速度太快,他們要去追趕。他們很著急。
他們覺得,你寫科幻,那你一定知道一些關於未來的事情。
但其實,我很無知。我每天對著電腦對著書本,除此之外我知道的事情很少。但我寫小說,寫小說就要觀察。我就去觀察那些成功的人,成功的公司。那些成功追上未來、追上這個時代的人們,看他們是怎麼做的。我發現他們都有一些共同點。
第一,是關注科學發展;
第二,是抓住具體的技術;
第三,是立足現在。
但是這三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而且現在這個時代,很科幻。科幻之處在於,未來已經來了,但過去還很近,近得你一轉身就能看見。
我每個月要買很多書,很多資料,跟進現下的科技進展。
有這樣一個技術,它通過對肌肉和神經的電刺激,來提高運動員的反應速度和肌肉力量。一部分情況下,它的效果甚至比興奮劑還好。那這個東西算不算興奮劑?算的話怎麼去阻止?怎麼去檢測?不算的話,對沒有這個技術支援的運動員,是不是一種不公平?人們不知道這些答案,他們只能在技術來臨之後手忙腳亂地去思考。
技術已經開始改變我們擁有的一切。但我們所能參考的經驗都不足以應對。
大家都在談論轉基因嬰兒,談論抗艾滋病基因。但是上個月有一件事情在紐西蘭發生了。科學家們研究出瞭如何有效地消滅一種入侵物種——我們說的是物種滅絕級別的消滅,是要把一個特定的物種徹底清除出生物圈的行為。他們研究了,他們在實驗室裡做到了。他們沒敢在現實裡做。
但就像轉基因嬰兒一樣,他們不敢,別人敢不敢?不知道。一個恐怖分子,如果用這個技術去傷害他的敵人,他會去做。因為他的道德還停留在過去,停留在原始時代:傷害了你,我就贏了。
去年有很多新技術出來,這些新技術裡,又有很多是很危險的。比如一些用來影響天氣的技術。本來是用來減緩氣候變暖的。但這個技術同樣可以變成天氣武器,用來攻擊敵對的國家。
如果一個國家,找到了能夠減少敵對國家降雨的手段。他會不會去做?我們的技術前進了。但是我們的戰爭邏輯前進了嗎?
這些說的是技術的可怕之處。有人說你們搞科幻的就喜歡危言聳聽,你們就喜歡搞可怕的東西,恐怖的東西,迎合人們的恐怖心理。
確實,科幻小說經常寫科學的壞的一面,而且寫得超壞,壞的你都開始懷疑科學是不是真是個好東西。
但是保持這種懷疑,是很重要的。如果沒有這種懷疑,全心全意地,狂熱地擁抱科學,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當初,居里夫人發現鐳這種放射性元素之後,曾經有過這麼一段時間的科學狂熱。人們狂熱地相信新的發現一定是好的。於是他們把鐳拿來,做成化妝品,做成保健品,做成食品,做成藥品,做成減肥藥。吃下去,抹在臉上。相信自己的生活會因此變得更好。
我們現在聽著好笑,在當初,很多人因為這種盲目的樂觀生了病,送了命。
未來已經來了,但我們仍然用過去的想法去判斷,就會出事情。
那麼有沒有好的東西呢?有。
有一個研究腦功能的小組。他們希望能夠治療老年痴呆,治療健忘症。現在的社會老齡化來得很快,這個技術現在可以幫到很多人,將來可以幫到更多人。
一個北大荒的新農民,他可能今天早上起來,用租來的農業衛星看他的莊稼長勢,用無人機給他的大豆打藥,用人工智慧助手幫他規劃下個季度哪些地要種,哪些地要休耕。這是現在就有的。
但與此同時,他的鄰居,可能是一個傳統的農民,用傳統的方式種地、養蜂,在淘寶上賣純天然農產品。兩個人都過得很好。
在寫今天的講稿的時候,我下班回家,路上,看到一個老爺爺,在賣爆米花。他用的是那種鐵罐子,最老最老的那種鐵罐子,手搖的。下面生的炭火。火盆還是磚頭砌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
但是在他放爆米花的攤子上,有一個微信二維碼。把它翻過來,背後是一個支付寶二維碼。
過去和未來可以共存,甚至不需要你對它有足夠的瞭解。人就是這樣奇特的存在。我們一方面讓過去和未來激烈地衝突,一方面又能讓它們並行不悖。
科學和技術就這樣,在中國大地上,呈現出這種複雜多變的形態。而科幻也隨之在中國呈現出分裂的狀態。
一方面,對於科學,很多人不夠了解。對於科幻小說和科幻影視,他們也是那種“反正我不懂我就看個熱鬧”的心態。
但另一方面,中國人對技術有一種強烈的飢渴。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任何能夠改善他們生活的技術。並熱切地期待和渴望任何一種他們在科幻作品裡看到的技術變成現實。結果奈米美食,量子保健品,宇宙能量治療儀就紛紛出爐了。
對我來說,科學和技術,是兩個不同的東西。科學是天上高高的雲,很好看,很神奇,碰不到,大部分情況下不理解。但這些雲會時不時地下雨,這個雨,就是技術。技術是實實在在砸在你臉上的東西,你避不開,你逃不掉。即使你已經七十歲,用上個世紀的半手工業產物崩爆米花,你仍然會在這個時代使用二維碼。
技術是科學在時代中留下的印記。每個人身上都有,每個人都不可能置身其外。
在這樣的時代寫科幻,很困難,也很有趣。因為這個時代選擇很多,所以雖然大家都寫科幻,但是大家對科幻的認知也都不一樣。
對我來說,我對科技有強烈的渴望。我喜歡科學。因為科學是科幻的基礎。過去,人類的記憶裡只有過去,沒有未來。有了科技,人類才能開始思考很遠很遠的未來。對他們來說,未來才第一次是可以改變的,而不僅僅是他們所處的現在的延伸。
在技術革命之前的故事,戲劇,小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神仙妖鬼,寫這些東西的人,在他們的意識裡,過去和未來是一樣的。或許會換一個皇帝,但永遠有皇帝。或許這塊土地屬於另一個國王,但永遠有國王。
然後科學來了,技術革命來了。人們睜開眼睛,發現,原來是可以沒有國王的,原來未來和過去是不一樣的。
在技術革命之前,所謂史詩,要有英雄,要有帝王,要有魔鬼。
在技術革命之後,所謂史詩,要有蒸汽機,要有機槍,要有五對輪的坦克,要有原子彈。
我最喜歡講的一個關於奇蹟的故事。是一臺火星車。美國人發射的。
當初發射這臺火星車的時候,沒錢。科學家說那我們就爭取一下,就做個一個季度的實驗,火星車設計壽命是三個月。
然後爭取到了,發射上去了。
三個月之後呢,火星車還能運轉,探測器又沒有保質期,跟老媽家裡的冰箱一樣,還能用就使勁兒用。
三年過去了。火星車還在跑。然後我查資料時候查到了。喲,牛逼。
那是2006年。
到今年,那臺火星車,機遇號。還在火星上。還在幹活。工齡比我都長。
有個漫畫家畫了個漫畫,說,很多年過去了,人類沒有了,機遇號還在火星上,四處遊蕩。
這是一首現代社會的奇蹟史詩。它是由一群科學家、一臺探測器和一顆星球書寫的。
2012年的時候,我還在用現金付款。現在我拿著手機都想不起來帶錢。放在過去,世界發生了這麼大的改變,會有人給馬雲寫一部史詩。說他獨自一人金槍白馬,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背上揹著兩把板斧,殺個七進七出直到把邪惡的實體貨幣之神斬於馬下。然後雲開日出,世界瞬間煥然一新。
但我會給你們講那個用二維碼賣爆米花的老大爺。他是這部史詩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現在有很多廢柴男主拯救世界的故事,很多人聽了就笑。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他告訴人們:你可以。你可以擁有未來,因為科學發展到這裡了,你有這個能力了。你是時代的一部分。
所以我寫科幻,我努力向未來去看,然後把我想到的東西寫下來。對我來說,科幻是凡人的史詩,是未來的史詩。
歷史負責記憶過去,科幻負責記憶未來。
我寫科幻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可以讓我有一個很廣闊的視野。
科幻寫很多我們平時不會去看,也不會去想的東西。比如《科幻世界》今年譯文版上有個叫《龍蛋》的長篇。寫的是中子星上的生物發展史。很好看。但平時我們不會去想這些。我們想法的範圍沒那麼大。
比如,最近有一個新聞,說的是十五億光年外的伽瑪射線暴發,非常獨特。被探測到了。
有些公眾號就開始誇大其詞,說,這是外星人的訊號,外星人的飛船要來啦。
然後科學家們就很無奈,就去科普。說這個東西,最起碼也是中子星級別的,你們先動動腦子。這不可能是飛船。
確實,它不太可能是個飛船。但是我寫科幻嘛。我就想,它有可能是別的東西。
比如說,我們現在,下意識地都覺得,文明的尺度就是行星級別的。因為我們這個文明目前也就是在一個小小的行星上待著。要出去得費老大勁兒。所以很多人下意識地覺得,恆星那麼大,中子星那麼厲害,肯定不是文明,是自然現象。
但為什麼文明不能是恆星級別的呢?一顆反覆爆發伽瑪射線的中子星,完全可以是一座燈塔。一個信標。一個宇宙尺度的信標。告訴其它文明,我在這裡,我來過。
劉慈欣老師,中國最好的科幻作家,寫過一個小說,說太陽系要完了,我們把地球整個帶走。
還有一個國外的科幻作家,他說,銀河系要完了,我們把我們的恆星打包帶走。
科幻作家就會這麼想。
這裡面我要先講一個猴子的故事。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思想實驗。說的是,你弄一籠猴子,放在那裡,給他們打字機和鍵盤,讓他們亂敲。他們也很有可能敲出一些看起來有意義的詞語。這屬於自然現象。
但是有一天,你發現在籠子裡有一本莎士比亞,合訂本,精裝,皮面兒的。
那你肯定知道這不是猴子做出來的。
我們假設說,人類文明,發展了很多年很多年,雖然很厲害了,然後最後還是要完了。人們就說,我們得弄點東西,證明我們來過。比如說刻個石碑,建個紀念塔。
我說,我們找顆在自然狀態下絕對不會變成中子星的恆星,把它炸成箇中子星。
然後再炸一顆。
最後還得把它們放一起,離得不遠也不近。
這兩顆星星會發光,會發光很多很多年。幾十億年後哪怕是在永遠也到不了太陽系的某個小角落裡,有個文明崛起了。他們拿著他們自己的望遠鏡看天空。他們發現了一對非常奇怪的中子星,他們的科學家說,自然狀態下變成這樣,不可能。哦吼,莎士比亞。
哪怕那個時候我們早已屍骨成灰。他們仍然會知道,我們來過。
所以,科幻就是這樣的東西。我寫科幻,就是為了做這樣的事情。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很遠很遠的未來去看。去看那些我們很可能永遠無法觸碰的事物,去思考那些我們可能到不了的時代。
然後把它們寫下來,告訴人們,未來就在那裡,只要我們出發。
因為生命是個很小的東西。前前後後幾十年,沒了。
但生命這個很小的東西里,可以裝下很大很大的事物。上下五千年的歷史,裝得下,大到宇宙小到原子的科學知識,裝得下,幾十億年生命的進化,全裝在裡面。上百億年宇宙的過去,以及數百億年的宇宙的未來,只要你去看,就全都能容納在我們的雙眼裡。這就是科幻對我的意義,這也是我希望通過科幻向大家表達的東西。
我們渺小得就像螢火,但生命不息,猶如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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