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現在的書越來越厚了?
獲得諾獎的次年,小說家艾麗絲·門羅出版了自選集《傳家之物》。自選集收錄過去 20 年裡 24 篇代表作,差不多有 2 斤重,640 頁,厚度 3.8 cm,相當於五個半 iphone 6。 ofollow,noindex" target="_blank">中文版 在 2017 年出版時,雖說重量輕了些,厚度又增加了一半,握在手上像個禮盒。

這樣厚度的書本不常見,不論在中文或英文世界。出版社知曉讀者的耐心,只要超過 300 頁,2.5 釐米,就會有人抱怨“太厚了”。“何況注意力持續的時間越來越短。”一位出版社的編輯評價道。
可即便如此,一個趨勢還是違背常理地出現了。 英國《衛報》 在 2015 年統計了《紐約時報》暢銷和推薦書籍榜單、Google 年度最受關注書籍調查裡的 2500 本書,發現平均頁數從 1999 年的 320 頁,增加到 2014 年的 400 頁。換句話說,受歡迎的書比 15 年前厚了四分之一。
書越來越厚,和“還有人讀書嗎”的質疑一起,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和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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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三千年》 簡體中文版在 2015 年出版,這本書有 673 頁,4.4 釐米 的厚度和 1.2 千克的重量。儘管它在英文世界暢銷,但簡體中文版的大賣還是出人意料。“當時的社科歷史類的圖書還沒有那麼活,銷量都不是很好。”出版該書的浦睿文化總編輯餘西說,但在 2014 年前後,社科歷史類書籍的版權被大量引進。
這家出版機構的另一位編輯蔡蕾認為,如果說《耶路撒冷三千年》的成功帶動了社科閱讀的潮流,那麼很重要的原因是,從那以後,這類書有了新的定位和潮流,叫“大眾社科書”,“只要有一定教育背景的人都可以閱讀的知識性的書”,它們由學者型的暢銷書作者寫成,題材決定了它具有一定的厚度,但和傳統學術寫作不同,這些作者更擅長講故事。“你可以把它當作小說來看。”餘西說。
這股風潮在 2012 年剛剛興起時,歷史學家凱斯·托馬斯 在接受《獨立報》採訪時 還批評年輕的歷史研究者不再潛心學術,總想著把博士論文按照編輯的要求,改得更討普通讀者喜歡。但社交媒體為學者兼顧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提供了方便,如今,很少有人覺得這不是件好事。
在中國市場,“大眾社科書”的興起伴隨著知識分子最初那幾年在網路上尚還擁有較高的話語權。出版社仰賴他們把這些不是最易讀的書推薦給可能感興趣的人。“他們推介是最合適的,也非常有效。”蔡蕾說。萬聖書園創始人劉蘇里和資深文化記者秦軒推薦了《耶路撒冷三千年》。


還有《人類簡史》的流行。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是一位年輕的以色列歷史學家,他在牛津大學獲得歷史學博士,任教於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這本書的卓越之處在於向普通人推廣了高度融合的專業知識,同時給予他們恰到好處的啟發。正因如此,它的英文版在全球 賣出了超過 100 萬冊 ,簡體中文版 超過 200 萬冊 ,也為赫拉利下一本書《未來簡史》鋪了路。
關於這一類書的流行(很可惜它其實並不厚,但 400 多頁對於並不熟悉學術的人來說已經夠了), 《衛報》指出 :嚴肅讀物流行,已經成為一種出版現象。它們通常是不太易讀的大部頭非虛構書籍,反映了對智識的追求。
而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時局正在變得艱難,“是對時代精神的迴應”。世界較以往充滿更多不確定性,對於政治、技術、移民和環境問題的討論都充滿噪音。人們需要權威,書仍然能擔當某種權威。“當希望對問題有更深入細微的認知,書能提供其它媒介無法提供的深度和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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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觀的圖書編輯相信,人們既然在視訊網站上追劇喜歡連續追完一季,那麼讀下一本大部頭的小說,體驗可能也差不多。市面上向來不缺厚小說,這幾年的情況也沒有顯著變化。波拉尼奧備受推崇的 《2666》 在 2012 年出版了簡體中文版,有 869 頁。改編成電影《天才捕手》的麥克斯·珀金斯傳記 《天才的編輯》 在今年推出了簡體中文版,有 4 釐米厚。即將出版的保羅·奧斯特的 《4321》 也超過了 800 頁。和社科歷史類讀物一樣,它們也大多是引進版權的外文小說。
圖書品牌“理想國”負責文學類書籍的編輯雷韻沒那麼樂觀。雷韻認為大部頭小說“不可能坐下來一個晚上就讀完的,大長篇需要沉浸式的閱讀,中斷之後再回到故事中來,需要來自讀者的強烈的閱讀驅動力。”事實上,大多數人可能缺乏驅動力。
朱嶽是個風格鮮明的小說家,在出版了短篇小說集《 說部之亂 》後, 2017 年初加入後浪剛剛成立的文學部。他是新出版的《 往事與隨想 》的編輯之一,俄國作家赫爾岑的這部著作有 1896 頁,僅註釋就有 1000 多條。雖然他對這本書推崇有加,但編大部頭對他來說不是愉快的經驗。“就像開長途車。”結束後這位編輯不得不重新配了副眼鏡。

“我覺得經典的不一定厚。”朱嶽和他的同事正在策劃出版一本洛特雷阿蒙全集。雖說是全集,卻很薄。這位法國詩人在二十多歲就去世了。
但也許,“有一類書的讀者就是想要大部頭的感覺”。出版社 Jonathan Cape 的編輯 Alex Bowler 在接受《衛報》採訪時 舉了《哈利波特》和《五十度灰》系列的例子。他還說,對編輯來說,不長不短的中等書最尷尬了,在對抗電子書時,也毫無優勢可言。
很多出版策略如今都考慮到了電子書的挑戰。比方說,電子書閱讀器和手機解決了較短篇幅和較輕鬆題材的閱讀,紙質書需要找到差異化市場,艱深的大部頭是不錯的選擇。還有設計,作為物理形態的書籍始終是電子書無法取代的。“編輯在裝幀印製上更下功夫,提升紙書的閱讀體驗,從設計角度把紙書本身做成一件’物品’,也算是紙書的一個生存之道。”雷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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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年,書籍的價格被認為上漲了超過 20%(出版社通常是以定價的 30%發給銷售商的),但沒能給定價騰出空間,出版業聲稱,這是由於紙價大幅度上漲造成的。如此受紙價的影響不過證明了現階段在原材料之外,書的溢價有多低。一份來自出版社的成本清單顯示,在製作成本中,紙價佔比大約在 45%,其次是版權費,佔 28%。
一種重量更輕,但看起來更鬆厚的“輕型紙”過去幾年在簡體中文書裡變得流行,現在,它成為調節價格和人們預期的工具。“如果有些書稍薄一點,(使用鬆厚度更高的紙)讓書看起來更厚的話,的確定價的空間會稍微大一點。這個的確是有的,因為現在大家仍然覺得書挺貴的,雖然它的絕對值並不高。”一點陣圖書編輯說。
一家位於杭州的印廠稱,輕型紙用得比過去多了,特別是版權書,因為和原版平裝書使用的紙張接近。但這家印廠一位工作了五年的員工稱,這種紙張也沒有那麼普遍。因為鬆厚度高,增加了印刷的難度,在這家印廠的六臺機器中,只有兩臺可以印刷輕型紙,他們也沒有增設機器的打算。
“不太會看到一個青春暢銷書用,因為他們的讀者相對年輕,(習慣紙張)白亮,滑,用輕型紙他們會覺得是草紙。”蔡蕾說。反倒是一些本來就是大部頭的題材,像是小說、社科和歷史類書更傾向於使用輕型紙,這增加了書整體上的厚度,不過會讓它們更輕一些。
比起厚度,重量是出版社在考慮便攜時更重要的因素。其次是開本的大小,“如果加厚,能讓開本變小,放進女士包裡。當然選擇加厚。”
需要指出的是,紙價的上漲並不能完全用來解釋書價的上漲。在 2008 年,紙的價格與現在接近,但書價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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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社交網站上關於書籍設計的討論,人們對書的看法差別巨大。精明的讀者指出,設計師可能成了出版社抬高書價的“幫凶”,他們設計了過多留白,又不分場合地使用精裝。“書便是這樣變厚的。設計根本是多餘。重要的是知識民主化,必須維護這種民主。”
相反的聲音卻堅持認為,也許字大行疏的情況確實存在,但重視設計是種進步,“總不能永遠做商務印書館的漢譯經典,是時候改變了”。也有人支援出版社漲價。為何一本書的價格不可以高於一碗麵?“相比國外的書價,還有上漲空間呢。”



聰明的設計師當然有辦法通過排版設計,讓書的頁數增多、變厚,又不至於讓人覺得是在“賣紙”,但他們給行業帶來的根本變化是,找到更合適的裝幀,增加人買書的願望。
周安迪是一位從業了兩三年的書籍設計師,同樣注重內頁的設計,他區分了不同留白可能帶來閱讀體驗的不同:“留白多看起來比較舒朗,讓人覺得比較休閒。但邊距大到一定程度,有可能會讓人覺得是一個經典。如果很窄很窄就很現代。但也需要和字型其它東西一道比較。”
但世紀文景的編輯王玲認為,只有很小部分人對書的這些變化和問題感興趣。“比較熱衷於閱讀的讀者,他的選擇性很強,對書的細節很在意。”大部分讀者對此並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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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是說出版社正打算藉著書變貴、變厚完成一場行業自身和閱讀習慣的變革,也不為過。
阿城的 《威尼斯日記》 在 2015 年由中華書局再版時採用了寬大的頁邊距和行距,排版鬆散,但行文也鬆散,讀來很像日記。紅色的封面是帶絨的,還有雕花暗紋。唯一可能有分歧的是新版的定價,是 1997 年版本的接近 4 倍。

這肯定是精裝版的《威尼斯日記》。
出版機構上河卓遠策劃的“人文科學譯叢”從 2016 年起換了個模樣。其中一本朱迪斯·巴特勒的 《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 在 2013 年的版本只有 142 頁。新版本顯然更討人喜歡,封面版式簡潔,配色也不錯,同時採用了更窄的開本,並加了精裝的灰板。雖然行距有些稀疏,但它的頁邊距算窄的,不到 1.5 釐米,靠近裝訂的一側則有意地留白更多。這些細節都可以幫助在擠公車時更自如地單手持書閱讀。
在這些改變之後,這本書的頁碼增加至 252 頁,價格變為 45 元,上漲了超過一倍。
精裝書使用的灰板通常會上下增加兩毫米左右的厚度,成本也會相應地提高五塊錢。一家出版社的編輯稱,他們新上任的主編叫停了幾本書的精裝計劃,一律改成平裝,並要求新書儘量不要超過 300 頁。厚書和精裝本在各方面的成本都很高,除去印刷成本,一本大部頭的歷史書可能需要耗費三年才能出版。
某種意義上,精裝書是一種對抗。因為電子書的出現威脅了平裝書的市場。它們不管發行時間和價格都更接近。就好像買 DVD 的人少了,他們轉而去了視訊網站上看,但電影院的生意似乎沒太受影響。“如今有的平裝本賣得還不如精裝書。” 《經濟學人》的一篇報道稱。
在 19 世紀平裝書流行前,書屬於少部分人。二戰時期,人們養成了閒暇時間看書的習慣,又因為缺紙,需要更高效的印刷方式,平裝書變得更流行。出版社企鵝和新美國圖書館 (New American Library) 抓住機會,將經典的舊書以平裝的形式再版。沒有無緣無故的再版,這些再版書針對年輕一代的讀者,便宜,但在設計上講究。

再版是出版界的營銷策略。在美國和日本,它體現為這樣一種策略:如果想要賣得更好,出版社會先推出精裝本,待精裝本賣不動了,再推出平裝本(日本稱為“文庫本”)。就像電影行業裡的“視窗期”,總是先在院線上映後,DVD 才會上市。只有 DVD 的電影永遠只是小眾的。
不過這樣的做法並不適用於國內市場。現在看來,它的做法好像是完全相反的。一些過去以平裝出版的書籍正以精裝本的形式捲土重來。出版社在書號緊缺的傳聞中使用了新的書號,完全就像做一本新書。有時候,他們像早年的企鵝一樣,為了引起年輕讀者的注意,有時候因為小說得了獎,精裝就像一道加冕儀式,他們還不忘在腰封或書的封面上寫上獲獎資訊。
這些再版書更厚了, 也更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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